资本时代的“文―娼”镜像
摘 要:《问苍茫》塑造了赵学尧这一典型的“知道分子”形象,他是既不同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又根本区别于西方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类人。小说通过精心建构一个喜剧性的“文―娼”镜像,生动映照出赵学尧之流的特性与丑态。所谓“知道分子”,其实也体现了作者作为学院知识分子身处资本时代的矛盾与自嘲。
关键词:镜像理论 资本时代 知道分子
曹征路的《问苍茫》是一部“有野心”的作品,小说借鉴茅盾的《子夜》创作模式,俯瞰中国社会转折中的各阶层,追问时代与个人的出路。很多研究者从继承与转化左翼文学资源的角度,对这篇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1}在笔者看来,小说最精彩之处莫过于生动描绘各个典型人物,值得细致赏析品评。这些人物身处深圳特区,在一个一切以资本运作为轴心的时代环境下,面临巨大的人生变局。在小说里,遭受资本盘剥、从苦难中逐渐成长的农民工是引人注目的“文学新人”,但作者描写遭遇资本诱惑、欲拒还迎的知识分子显然更加得心应手:外企党委书记常来临、学院知识分子赵学尧、学习经济出身的马明阳、成为官僚的何子钢……丰富而生动地构成了不同侧面的时代知识相。
在《问苍茫》描绘的众多知识人之中,赵学尧一类的学院知识分子相当突出。作者曹征路身为学院知识分子而为学院知识分子画像,自有心得体会。他运用鲜明的对照法,将赵学尧形象与迟小姐这一富豪情妇形象并立互动,精心建构起了一个喜剧性的“文―娼”镜像。可以说,迟小姐如同一面哈哈镜,映照并且突显了赵学尧之流的丑态百出。在皇权至上的传统中国,文人如娼不是什么新鲜说法,而在一切以资本运转为轴心的时代新境遇中,文人如娼甚至文不如娼的主体性的确立,另是一番可笑可悲的具体过程。
一、“文―娼”镜像的建构
《问苍茫》描绘赵学尧采取了生动的对照法,有关赵学尧的情节线索一直与身为富豪情妇的迟小姐相联系。通过赵、迟二人组合的互动,作者精心建构起资本时代的“文―娼”镜⌘像。小说设置了赵学尧“四见”迟小姐的主线,而赵学尧心理上也经历了一个复杂过程:打一开始从“镜”中看到自我,到否认“镜”中自我,再到“镜”我合
一、形成镜像。{2}
赵学尧初见迟小姐顿生“同命相怜”之感,是二人对照、互动的起点。这次,迟小姐为陷入难堪的赵学尧解围,令赵学尧感激涕零。本来,对赵学尧而言,当时见不见迟小姐在其次,关键是拜见自己的阔佬靠山文念祖。然而,事情却给搞砸了。公共汽车堵塞在路上几个小时,弄得等候良久的文总大为光火。正当手拎两只皮鞋、跑得气喘吁吁的赵学尧僵在当地,迟小姐挺身而出。她一句娇嗔笑语融化了文总的冷脸,搭救赵学尧于狼狈不堪。为了尽力挽回
尴尬局面,稍作平静之后,赵学尧开始对文总极尽吹捧之能事,一会儿奉承他好像大步横陈的毛泽东,一会儿赞美他堪比品味不俗的唐明皇。倒是迟小姐见不得如此曲意小心,忍不住提醒道:“赵老师你何必这样紧张?做得太过反而不好。”迟小姐何以出力帮扶素未谋面的赵学尧?她是硕士毕业,对学院出身的知识分子感兴趣。她理解赵教授,说出了“出门求人难,知识分子求人更难”的同情之语。于是,赵学尧大起知己之感。迟小姐就像一面镜子,让他深味身周处境,也照见了那个跪拜的自己。
赵学尧二见、三见迟小姐,都是替文总出面,拿钱打发迟小姐走人。对赵、迟组合而言,这二见、三见却另有深意,表现了赵学尧从心理上疏离迟小姐,初见所奠定的镜像关系遭遇冲击。初见之下,赵学尧认为迟小姐美丽聪明、天性善良。这份好感直接来源于对她的感恩之心,更深层次则来源于一份同命相怜之情――都是在文总手下吃饭,都是要仰人鼻息的。犹如对镜自照,赵学尧从迟小姐体认了自身的命运。然而,二见、三见的商谈过后,赵学尧感觉原来自己与迟小姐同命不同人。
所谓“同命不同人”,有两方面的“不同”。一方面,赵学尧感觉自己还是超拔于迟小姐的。关于被包养两年以及生下孩子的补偿,迟小姐居然开出了2000万天价。对如此狮子张大口,赵学尧很是愤怒并且轻蔑不屑;另一方面,他又是自叹不如迟小姐的。文总就地还价只掏400万,迟小姐爽快收钱。原来,她是很清醒的,不过把漫天要价当作尽量争取的手段。当迟小姐还要称赞几句“有钱人还是有良心”“有资格讲卫生”,赵学尧只能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种“识大体”,实在让他望尘莫及。
四见迟小姐,是赵学尧为说服她做亲子鉴定,给文总及家人找放心。对赵学尧而言,却有对迟小姐重拾理解的意义。这次见面,赵迟二人之间爆发了冲突。迟小姐认为做亲子鉴定有辱人格,对前来说项的赵学尧破口大骂:“你比我还不如!”赵学尧头上冒汗,无言以对。而平静下来的迟小姐哭诉不止,赵学尧出言安慰,一番唱和,分明可见二人表面冲突,骨子里却有斩不断的血脉联系。迟小姐感叹,“女人的心是跟着身子走的”,赵学尧附和,“男人其实也很难守住自己”;迟小姐悔恨自己忘情生子、思想天真,赵学尧自嘲一声,“我现在都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思想”;迟小姐说,“你其实是个好人”,赵学尧感谢连连,“我很理解的”。
应该说,“四见”不仅体现赵学尧对迟小姐重拾理
解,而且是达成了更深一层的理解,结合小说给赵学尧安排的最后结局看得更清楚。赵学尧在小说里最后出现,上演了与何子钢商谈出卖书稿的一幕。进驻幸福村之后,赵学尧费尽心思写包装阔佬的文字,但内心还是竭力给自己找安慰。这个安慰,就是自己并非一味迎合,实际用心良苦,要写成一部超越中国经济理论界的著作。然而临到出版,书稿变戏法一样地换成了文念祖的名号。何子钢摆出说客派头,就像他赵学尧当初对着迟小姐,替文总要价。一番惊诧与踌躇,赵学尧终于开价100万。对学院知识分子而言,著书立说既是本职工作也是立身之道,当著作者决定出卖言论,无疑也是彻底出卖了自己。100万很高,赵学尧当年评副高出书还自掏几千块;100万算少,远远不及迟小姐赚取的400万。对于这个出卖,赵学尧没有多少羞愧,重要的是恍然大悟:
文念祖也不能光活着,他有钱,他愿意买他想要的东西,这一切都很正常。……有钱人做事一般都是比较干净的。赵学尧记起,这句话是迟小姐说过的,忽然就觉得深刻,不由暗暗叫绝。对女人,有钱人不必像个 无产阶级在公园里消费,可以买回家来慢慢享用。对文人,也不必像个领导阶级装腔作势,也可以买回家来换一副标签。这既省事又卫生,这么简单的道理,过去居然没有参透!
在这样的内心活动中,赵学尧彻底认同了迟小姐。从前,他只是认同她的境遇,此刻他认同她的道理逻辑。她出卖身体,他出卖灵魂,都是出卖给金钱。拆除最后一道心理防守,赵学尧才搞清楚了立身深圳的自己是什么。这一刻,迟小姐与赵学尧真正实现了镜与像的融合。至此,作者笔下的“文―娼”镜像也终于喜剧性完成。
二、从镜像诞生的“知道分子”
诚如后现代观点所说,人的主体性并非先天存在,而是经由各种后天因素影响逐步建立。小说中的赵学尧曾是学院知识分子,那个时候他号召学生去听月亮、数台阶,俨然固守着独立的精神世界。然而,自从他走出象牙塔、投身资本洪流,一个新的主体性就在形成当中了。从《问苍茫》的“文―娼”镜像中,诞生了一个“新赵学尧”。这是一个不同于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也完全区别于西方现代意义上知识分子的新主体。他是“知道分子”。
赵学尧开价卖书之后,内心跳出了一大串想法:
他(按:指赵学尧)只是一个知道分子……他的才华在于证明,在于运用逻辑,一旦有需要他就会把任何一个命题做的天衣无缝。……明码标价,100万。天可怜见,他还是有才华的,有学术能力的,是个真正的知道分子……
借赵学尧的一番厚颜自辩,作者形象说明了什么是“知道分子”:明码标价,毫无操守;只会论证,无力发明。
赵学尧之流的“知道分子”不同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他们剔除了传统知识分子的操守,只学得如何依附。在古代中国社会,知识分子本就是一个依附群体。因为他们行使救济苍生的职能和抱负,只能假借君王之手、依附君王。出于对这种命运的体认,那个时代的文人并不介意自比妾妇或者娼女。屈原模拟遭受冤屈的失宠后妃向楚王申辩:“众女妒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白居易与落魄艺妓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皇权至上的传统中国,“文人如娼”不是什么新鲜的说法。然而古人自譬是充满无奈的悲剧,他们失意于君王,还在退守圣人之道。屈原如是,白居易如是。而当小说中的赵学尧“彻头彻尾把自己当作一根毛,要附在幸福村这张皮上了”,就上演了一出彻头彻尾的喜剧。没有操守,甚至没有操守偏偏强说操守,就像赵学尧偏偏冠以“学尧”的大名一样,完全是个虚伪的空壳。赵学尧曾自命超拔于迟小姐,因为迟小姐将自己估价2000万。他激动宣称,如此天价将危害自己为之奋斗的幸福村的事业。但见他对着何子钢叫喊:“2000万呐,什么概念?你太缺乏想象力了!”明明泄露出那道德义愤不过眼热这无法企及的数字。
与西方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相比较,“知道分子”最缺乏的是发现与批判的能力。如果说,前者自比是牛虻,后者好比是苍蝇,根本不属于一个物种。西方现代知识分子传统发源于俄国和法国。{3}无论批判国家专制、同情社会底层的俄国贵族,还是挺身而出、为遭受诬陷者辩护的法国文人,他们的共同点是具有基于良知的批判力。可见,作为现代知识分子,最重视并且强调那种凭借自身学识独立发现,从而监督社会、推动社会进步的能力。为坚持真理,他们不惜逆社会大潮而动。继苏格拉底无畏赴死以来,西方 ☺知识分子乐于自比牛虻。因为牛虻不断制造烦扰与不安,旨在促成社会之进步。说赵学尧之流好比苍蝇,因为苍蝇只为舔舐腥臭,赵学尧之流只是■颜取利。如同苍蝇被腥臭吸引了所有注意力,赵学尧之流完全被利益蒙上了眼睛,丧失了观察、发现的眼光,质疑批判什么的根本无从谈起。“知道分子”服膺的是存在既是合理,能做的无非论证主子言行是一贯正确。面对社会主流,赵学尧等人发挥所学揣摩奉迎,他们粉饰病灶、装点太平无异于为虎作伥,这是尤其令人齿冷的地方。
三、嘲讽与自嘲
《问苍茫》对赵学尧之流极尽嘲讽。作者曹征路早年从军,后来在深圳大学任教,同时进行创作。身在学院却对学院中人实施彻底“扒皮”,他这种“自戕”式批判值得玩味。
综观《问苍茫》描写的知识阶层,还有不少类似赵学尧的角色。如小说写客家文化研究会诸人,落笔不多,丑态毕现。由于阔佬文念祖给提供地点、资金开年会,令他们感激不已,卖力论证文念祖所在的幸福村才是伟人文天祥的正宗后裔。当年,幸福村遭到文氏旁支压制,被赶出了文家老宅。如今有了客家文化研究会帮辅,文总就不再仅仅是手握经济权的暴发户,更成功夺取“文化领导权”,得意洋洋接受族人的臣服。
又♂如从香港来的经济学家张教授。在国家颁布劳动法的情势下,他大谈如何规避劳动法,真是急资本家之所急。马明阳开设劳务派遣公司、伙同企业躲避雇工责任,则被张教授引为同道,夸บ赞他是“年轻的劳工问题专家”。作者的斥骂还不过瘾,又描写张教授酒后丑态。他顶着一颗灰色狮子头,却借着酒劲作势拥抱颇有姿色的陈太,大有“到大陆来还没有哪个女人敢说不爱他”的架势。
相对出身学院的“知道分子”,小说讽刺其他知识人还是稍留余地。作者虽然看不起外企党委书记常来临的性格软弱,但同情他的矛盾处境;虽然嫌恶一心往上爬的何子钢以及全然忘本的马明阳,还是写出了他们的恶之花气质。身在学院却恰恰把学院中人处理成最无价值的一群,作者笔锋所及,难免伤及自身。然而,这正是他的目的。当评论家盛赞《问苍茫》大气磅礴,曹征路谈及小说却强调无奈“沧桑阅尽意气平”,“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毫不避讳地说明,小人物在这个时代是无力的,免不了随波逐流,他评价自己“真正像一个可耻的看客”。身为文人,“我能做的不过是在审视别人的同时,更冷静无情地解剖自己”{4}。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曹征路一旦笔涉学院知识分子就全部写成喜剧――把没有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的喜剧。如《大学诗》《有个圈套叫成功》《今夜流行疲惫美》等等,
莫有例外。我们看小说讽刺那些热衷申请科研项目获利的学者,那个精神分裂的经济学家安娴,还有作为赵学尧原型的老赵{5},分明体现了作者对自己、对自己所熟知的生活的嘲弄。
西方现代知识分子强调独立批判,中国现代也有启蒙知识分子,如鲁迅,以掮起黑暗的闸门自任。那么,在中国当下高速市场化、资本化环境中,学院知识分子果真一无可为?现实逼迫曹征路认同这个“一无可为”,但他毕竟心有不甘。他袒露自己经历的现实生活,做了肯定回答;他以文学为追问,做了否定回答。而他描绘的学院知识分子形象,则集中表达了这种矛盾心态。是的,谁也无法抗拒如地心引力般的现代资本的诱惑。然而,“看客”懂得反躬自省,敢于写出任人点评的“忏悔录”,这份自嘲即使悲凉,我们还是收获了一份认真思考的、关于时代的答卷。
{2} 法国心理学家雅克・拉康提出过著名的镜像理论。拉康认为,婴儿在学会语言之前,心理上会经历一个“镜像阶段”,这是一个形成自我认识的重要阶段。“镜像阶段”的特殊性在于,犹如一个人看到自己必须通过镜子,那么他最初形成自我意识必须借助他人。拉康以为,并没有什么自我本体,所谓自我,其实是通过他人评价、他人反映而塑造出来的自我。
{3} 据学者许纪霖的研究,西方现代知识分子有两个来源,一个是俄国知识分子,一个是法国知识分子。参见许纪霖:《知识分子死亡了么?》,《知识分子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4} 曹征路:《沧桑阅尽意气平――〈问苍茫〉创作谈》,《文艺争鸣》2009年第4期。
✉{5} 《问苍茫》中有关赵学尧的内容基本脱胎于曹征路自己的中篇小说《今夜流行疲惫美》。虽然二者的内容差不多,但曹征路并非完全地重复自己。从中篇到长篇,作者修改、删减旧作,从凝视学院一群到俯瞰资本社会的各行各业,把学院知识人形象植入了时代的整体格局之中。所以,从《问苍茫》中,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学院知识分子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