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科学与哲学之间的关系思考马克思哲学的二重性
我们知道,马克思所处的19 世纪是西方启蒙运动、科学主义、理性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虽然在马克思之前已经有人提出对科学主义的批评,如卢梭指出了科学对人类道德的负面影响,特别是康德明确提出了事实与价值、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的重要差别,但是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尔的纯粹思辨倾向的批判者,马克思的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倾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不是一种先验的预设,而是一种如下文所证明的基本的事实。
而在中国近代以来,西学东渐,影响深远至今。虽然西学派别林立,但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那就是西方近现代的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思潮对中国传统哲学、新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的形成的影响,要比其他思潮的影响更大、更深刻。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马克思哲学的理解就更加科学化了。其卐中,最明显的,就是进化论、线性思维方式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的影响; 而影响最大的思想体系,就是源自苏联时期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可以说,这是对马克思哲学中原有的科学主义、理性主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进一步放大、体系化的结果。
在改革开放以来,虽然我们对这种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了一定的反思批判,中经主体性哲学的建构,而在今天最终确立马克思实践哲学的基本地位,强调马克思哲学的终极关怀和反思批判精神,但我们对马克思哲学本身的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倾向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
因此,要想真正推进马克思哲学的发展,实现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性转变,提高和完善人们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我们必须重新审视马克思哲学,区分其精华和时代局限性,扬长避短、融会创新。
一、现代社会中科学与哲学的基本区别与联系
要想搞清楚现代社会中科学与哲学的基本区别与联系,首先,必须搞清楚在现代社会中科学的含义。在西方传统思想中,科学的含义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在近代以前,甚至在19 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如康德那里,科学是与经验相对应的,是指体系化的反映事物本质的理论; 相反,经验则是一种表面的散乱的感觉的东西。而哲学被看作科学之王,也就是说科学包含着哲学,哲学是比一般科学更基础和高级的东西。
而在大约14 至16 世纪,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也就是与哲学相区别、与工业生产相对应的纯粹客观性的思想范畴基本形成了。虽然在现代社会中,知识体系既高度分化又高度融合,现代哲学与现代科学也相互融合,但哲学与科学的基本区别仍然是清楚明白的。而要想充分把握现代科学与哲学的关系,必须从现代社会中人的精神活动的不同领域及其关系的角度切入。
大体来说,在现代社会中,人的系统性的精神活动分为两个方面或领域: 一个是科学精神活动领域,另一个是人文精神活动领域。 而哲学与道德、宗教、艺术一起构成人文精神活动领域。具体来说,现代科学与哲学的基本区别和联系如下:
首先,科学是一种纯粹客观化的精神活动。它立足于客观事实,努力排除活动主体的意识对认识过程和结果的影响,努力把握认识对象的客观存在的性质和因果规律。即使在像量子领域这种微观世界中存在着人机互动和渗透现象,也要通过统计等方法,努力排除人对仪器和对象的干扰。而包括哲学在内的人文精神活动,则是立足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体现的是一种大爱精神,即牺牲自我,关心和帮助别人; 它追求的是一种价值、理想,即对人的生活和命运的终极关怀。也就是说,人文精神对现实事物的认识,总离不开人,从人的角度对现实事物进行反思; 如果说科学活动是一种纯粹客观性的精神活动,那么,人文精神就是一种自反性、自我指涉性的精神活动。世界观的总体性不是纯粹客观世界的物的总和,而是在人的活动的基础上的包含人与物的矛盾关系的总体性。这也是矛盾或辩证法的最深刻的存在论基础。如果说道德、宗教、艺术分别以牺牲自我成就别人以健全、完善人格,以幻想的方式追求彼岸世界,以塑造美的意象或形象的方式实现对社会人生的反思和超越、对人的终极关怀的话,那么,哲学则是以思辨的方式实现对社会人生的反思和超越、实现对人的终极关怀,所以,哲学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的核心,就是终极关怀和反思批判精神。
其次,如果说科学理论是建立在既定的前提的基础上进行逻辑归纳和推演,并不时刻思考这些理论前提的理论和实践的合理性的话,那么,哲学则是一种无前提的理论活动,即它必须时刻思考这些理论前提的理论和实践的合理性。需要说明的是,认识论哲学通常只重视对理论前提的内在逻辑的一致性,即理论的合理性,而实践哲学则不但强调逻辑一致性,而且更强调前提的实践合理性,即思想对社会、人生的意义。真理有两种: 一种是科学真理,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所以它是实证的,符合论的,即主观认识符合客观事实,就是科学真理,否则,就是谬误; 另一种可以称之为人文真理,建立在人生、人性的理想上的,所以它是体悟的,是非符合论的,即有利于人生、人性的理想的,就是真理,否则,就是谬误。
另外,因为科学是建立在客观的因果联系的基础上的知识体系,所以,它是可以传授的; 而包括哲学在内的人文精神由于建立在反思理念的基础上,所以,它是不可传授的,需要人的一定的阅历和悟性。古人说功夫在诗外,是说属于客观知识的诗歌的形式、技巧是可以传授的,但属于反思理念的对社会、人生的理想的内容,是需要人的感悟的。按照康德的话说,科学精神属于形式逻辑的知性范畴,是理论理性,因此可以依靠归纳、推理来解决; 而人文精神属于理性范畴,特别是实践理性,所以,必须在知性的基础上进行智的直观才能把握。由于人是不断地塑造自己的、未完成的动物,所以人以及与人的活动密切相关的人文精神的对象不具有固定不变的本质,只能从不同角度对它们进行定义或现象学的本质直观和描述。如在孔子那里,仁有多种含义,是一种本质体系,如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而客观事物的本质是固定不变的,所以,科学对客观事物是可以做出精确的定义的。
而现代科学与哲学的基本联系,基本上还可以从事实与价值的关系的角度进行分析: 一方面,任何事实都包含着价值,价值又分为科学价值和人文价值; 人文精神包含着科学精神,同时又是对科学精神的超越。具体来说,没有纯粹的客观事实,任何事实都存在于一定的价值体系中。在科学活动中,客观地认识事物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追求,即追求一种客观价值。另外,科学价值存在于人文价值体系的背景之中,只是在科学活动中我们不但努力避免人的精神意志对认识过程和客观事物的影响,而且有意无意地屏蔽了科学活动成果的人文价值,即对社会、人生的意义。而在工艺活动中,由于实现了科学理论向生产活动的转化,所以,人必须考虑到科学理论和产品对人和社会的积极或消极影响。另一方面,价值又不同于事实,是在事实基础上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价值不但包含着人的精神生命价值,而且包含着自然生命价值,正是通过人的创造性活动实现了自然生命价值与精神生命价值的相互渗透和转化,如创造了人化自然。价值的根本特征就是精神生命的对象化或外化。就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来说,哲学包含着科学,即以科学事实为基础,而又超越科学,体现了一种终极关怀和反思批判精神。例如,历史哲学不同于历史科学,语言哲学不同于语言科学: 历史哲学虽然基于历史事实,但它所追求的不仅仅是客观的历ล史规律,而更是追求对社会、人生的理想; 而历史科学,如考古学,只是搜集、分析历史事实,弄清历史事实的本来面貌和因果联系。同样,语言哲学强调的是通过对语言结构和活动的分析,寻找语言与人的本质、语言活动与其他活动的关系,从而探寻语言在社会、人生中的意义; 而语言科学只是强调分析语言的结构、演变等实际存在的东西,而忽略语言在社会、人生中的意义。
而从因果关系和目的论的关系的角度讲,科学活动强调的是具体分析事物的因果关系,而排除目的论,如反对老鼠生来就是为了给猫吃的超验目的论,而只关注猫与老鼠的各自的生物特性及其关系。哲学则包含着目的论,体现某种理想、追求。 如在历史哲学看来,历史不是一种纯粹客观性的活动过程,一种纯粹的因果联系,而是人的精神创造的过程; 而人的创造活动又是一种目的性的活动,即在把握事物的因果联系的基础上精神意志的对象化过程,是对现实世界的改造。
按照康德的话说,在人类历史中,人的目的已经成为自然的因果联系中的一个环节,所以,人的活动既具有客观性,又具有目的性、创造性。可以说,就像价值包含着事实又超越事实一样,目的性既包含着客观性,又超越了客观性。
而从有限和无限的关系的角度讲,科学精神属于有限范畴,因为客观事实或现实是建立在一定的时空的基础上; 而人文精神是对现实的超越,所以是无限的。在这里,按照黑格尔的说法,无限不是客观事物的不断的累积,即恶的无限,而是对有限的现实的超越或扬弃。
而从理论与精神的关系讲,科学与哲学也是有区别的。在这里,理论是指科学理论,它既包含着自然科学理论,也包含着社会科学理论。但理论之所以为理论,就在于它是与实践相对应的。按照马克思的话说,理论本身不能成为实践,要想成为实践,它必须被群众掌握,因为理论只是一种抽象的逻辑体系,它本身不包含着实践所必须的情感、意志。但精神不等同于理论,因为精神包含着理论,就像价值包含着事实、目的性包含着客观性、人文精神包含着科学精神一样。而人文精神之所以本身就是实践的,或者说具有直接实践的倾向,是因为它本身除了具有理论的性质外,还包含着情感、意志。如道德精神,不但包含着道德理念,大道理,而且还包含着自觉的大爱、自我牺牲精神,等等。而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和认识论哲学,往往把哲学看作是一种单纯的思辨智慧,即对形而上学的沉思,认为理性思辨高于非理性的情感、意志,而不是把它看作一种实践智慧,实践高于理论、非理性的情感意志如爱高于理性。如中国传统哲学所强调的仁爱、仁义高于理智。在西方人看来哲学起于惊奇,而在中国人看来,哲学是起于忧患。这是中西方哲学的重要区别之一。但现在我们受西方人的影响,往往把哲学只看作一种理论体系,而不同时是一种人文精神、一种实践智慧。这容易模糊、遗忘哲学特别是中国传统哲学的真精神。
与科学和哲学的关系有密切联系的,还有一个方面,那就是人文精神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问题。总的来说,意识形态属于现实范畴,而不是理想范畴; 属于科学范畴,而不是哲学范畴。因为按照意识形态的本来的意义讲,它是对某一阶级阶层的根本利益的反映,是对其有意无意的辩护。意识形态的合理性取决于阶级阶层的根本利益的合理性: 一方面看它是否正确地反映了这些根本利益,另一方面看这些根本利益是否符合全人类的根本利益,是否有利于大多数人的幸福,是否有利于社会的健康发展,是否有利于大多数人的人性的健全、人格的完善。按照马克思的理论,在存在着剥削的私有制的社会中,统治阶级在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往往是不合理的,而代表着社会发展和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的意识形态,如进步阶级的意识形态则往往是合理的。
另外,一些意识形态还存在着虚假性问题,那就是把某一阶级阶层特别是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说成是全社会特别是广大民众的根本利益。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无论是在传统社会,还¡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农民没有独立的意识形态,而往往被其他阶级阶层的思想代言人所代表,即混同于其他阶级阶层的意识形态。
因此,需要哲学对意识形态的性质和特征进行彻底的反思批判,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既定的不可怀疑、批判的权威。但我们往往把哲学只看作一种意识形态,而不同时是一种人文精神。这也容易模糊、遗忘哲学的真精神。
二、马克思哲学的二重性的主要表现
依照上述对现代科学与哲学的关系的分析,再结合马克思的哲学文本,可以发现,马克思哲学的灵魂、积极意义主要表现在两点:首先,马克思哲学具有深厚的终极关怀和彻底的反思批判精神。
就马克思的终极关怀而言,这一点是非常明显的。可以说,马克思的一生都是在追求无产阶级甚至全人类的彻底解放。具体来说,马克思通过分析人类社会特别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探寻无产阶级乃至全人类的彻底解放的可能性: 社会条件、革命的主体、革命的原则ถ策略,等等。尤其可贵的是,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最普遍、最常见的东西,即商品的价值与劳动的关系的分析,指出其背后更普遍、更强大的资本的本质,强调资本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物化或异化,揭示了无产阶级的被剥夺的社会地位及其历史使命。总之,按照阿尔都塞的说法,无论是马克思的思辨的青年时期,还是科学实证的中老年时期,都贯穿着一根主线,那就是对人特别是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命运的深切同情和关怀。
而马克思的彻底的反思批判精神主要体现在他的辩证法中。这种辩证法具有如下特点:第一,辩证法的本质就是怀疑和批判。马克思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最大遗产之一,就是深刻的辩证法思想,而且剔除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形式的僵化,指出辩证法的本质就是怀疑和批判,认为辩证法是一种否定的革命的力量。以前,我们比较重视马克思与费希特尤其是黑格尔的在辩证法方面的关系,而近来,我们又认识到马克思与康德的批判哲学的关系。但无论是康德的认识论的悖谬辩证法,还是费希特、黑格尔和谢林的存在论的辩证法,都是马克思的辩证法的直接来源。当然,它不是一种简单的继承,而是在继承中创新。
第 二,辩证法不仅仅是一种方法论,一种观念的反思批判,更是一种实践存在论,一种社会历史运动。马克思认为,历史运动不是像传统唯物主义认为的那样,是一种纯粹的物质运动过程,也不是费希特、黑格尔等人的类似于上帝从¢无创造世界的本来意义上的唯心主义所认为的那样,只是作为绝对实体的精神的自我创造过程,而是在自然的先在性的基础上,通过人的具体的实践活动,所体现出来的历史与自然、有限与无限等矛盾体的相互渗透与转化过程。
第三,辩证法不但对社会和他人进行彻底的反思批判,同时它是对自我的彻底的反思批判。如马克思不但彻底地分析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内部矛盾,而且还对无产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被剥夺、损害的下层民众的缺点、不足,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反思。
第四,马克思运用辩证法对各种意识形态特别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的本质、局限性进行了彻底的揭露和批判。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不但体现在直接的社会矛盾和阶级斗争中,而且存在着一种比较隐蔽的意识形态,如资产阶级的抽象的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学与现代资本的本质和逻辑的关系,等等。
其次,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意义还体现在其存在论与其他思维方式等方面。
第一,马克思哲学的存在论可以称之为实践论。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马克思把世界的终极存在不是看作存在者,如传统唯物主义的自然物质,也不是费希特和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的绝对的自我和绝对精神,而是去存在,即现实的具体的人的实践活动本身。这个实践不是动名词,而是动词。而我们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往往是以动名词的实践为支点和核心范畴,从而推演出一整套理论体系。但这不是马克思的本来意义上的实践哲学,而是一种认识论的实践哲学。我们知道,传统哲学存在论的一个根本特点,就是把终极存在看作是一种实体性的东西,如西方传统哲学的理念、物质、上帝,中国传统哲学的元气、太极、天道、天理、良知,印度传统哲学的梵,等等。虽然这些实体性的终极存在与人的创造性活动不可分离,如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天道与人性一体,强调天人合一、物我合一,但这种终极存在仍然具有人的活动所不能改变的性质。中国传统哲学的这些终极实体具有一种类似于生命种胎的性质,这些种胎虽然离不开人的活动,以实现其正常的发育、生长,但其基本性状是不能为人的活动所改变的。另外,传统哲学的存在论不是以人的现实活动去解释这些终极存在,而是相反,以这些终极存在去解释人的现实活动。如中国传统哲学不是以人的具体的创造性活动去解释天道、太极,而是以比较抽象的天道、太极去解释社会人生。而马克思的实践论的存在论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性转化的积极意义也在这里。例如,现代新儒家牟宗三先生试图通过康德的批判哲学与中国传统的心学的相互阐释,来推动心学的发展,按照他的话说,对宋明心学不是顺着讲,而是接着讲。但是,由于他把新儒学的存在论仍然建立在传统哲学的比较抽象的良知的基础上; 虽然他强调其精神生命的创造性,但是仍然局限于传统哲学的实体性的存在论,而不是把新儒学的存在论建立在具体的现实的个人的活动的基础上,所以,他的思想必然陷入一种逻辑悖谬,如他的良知的自我坎陷说。因此,为了实现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性转化,必须借鉴马克思的实践哲学。
第二,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存在着对其时代流行的科学主义和理性主义思潮的反思批判。例如,对科学主义,一方面,马克思强调科学对社会人生的积极意义,指出科学是历史发展的火车头,一种强大的推动力,但另一方面,他又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科学技术在转化为资本的有机构成后所带来对社会人生的负面意义,如它参与对雇佣工人的剩余价值的剥削,加剧了其就业的竞争,乃至参与了资本对整个社会的全面异化。而西方传统的理性主义特别是近代以来的理智主义,主要表现为: 强调理性对感觉经验等非理性的优先性,强调人是理性动物。其思维方式就是现象与本质、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等二元对立; 同时,它又是一种逻辑中心主义、本质主义。而马克思认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真正的主体或主人,既不是资本家,更不是雇佣工人,而是资本。 资本家和雇佣工人都是资本实现不断增值的工具:资本家只是资本的代理人,而雇佣工人只是资本增值的工具,是可以买卖的劳动力。另外,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社会中的个人既是主体又是客体; 同样,自然特别是人化自然,是人的主体力量的自然延伸,而具有一定的主体属性。所以,马克思的这种思想对于破除理性主义的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是有积极意义的。
但是,不可否认,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和研究方式方法的原因,马克思哲学也存在着比较明显的科学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倾向,需要我们认真对待。其主要表现为:
第一,在实践理念上,马克思顺应了西方近代以来的实践理念的转变,即从传统的道德活动转向生产劳动。虽然他强调生产劳动对道德活动的基础意义,强调政治活动在二者间的中介作用,但是,总的来说,他把政治实践和道德实践看作是从属和反映生产劳动的,如把生产劳动看作是经济基础,把政治实践以及道德、哲学、艺术、宗教看作是上层建筑及其意识形态; 虽然他强调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独立性和能动性,如与经济发展的不一致性、具有自身的发展规律,但他对这种独立性和能动性并没有予以充分的分析。我们知道,在西方的传统思想中,甚至在康德的思想中,实践主要是道德实践,而在柏拉图那里,生产劳动不是人的实践活动,因为在那时,奴隶不是人,只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和工具,所以,他们的生产劳动不是真正的人的实践活动,而真正的实践活动是自由人的政治特别是道德活动。况且中国传统哲学基本上是一种强调精神生命的创造性和超越性的道德哲学或生命哲学,与包括马克思哲学在内的西方哲学是大相径庭的。
第二,在马克思那里,存在着比较明显的科学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倾向。
其科学主义的主要表现为,总的来说,在他那里,人文精神只是一种科学理论和意识形态,而对其创造性和超越性重视不够。另外,马克思承认,他对现代资本的研究,主要是从实证的角度,而不是思辨的角度进行的。因此,在西方,有些人把马克思特别是《资本论》时期的马克思看作一个伟大的社会学家,而不是一个哲学家,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为即使像马克思、韦伯那样的伟大的社会学家,其理论也包含着一定的哲学思想,但他们仍然可以被称之为社会学家。最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具有科学主义倾向。一般来说,任何形态的唯物主义都具有科学主义的痕迹,马克思的现代唯物主义或实践唯物主义也不例外。
因为它们都承认人类社会的基础不是人的精神的创造性,而是物质性的东西,如传统唯物主义的自然物质、马克思的经济活动或物质活动。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把人文精神看作是一种理论,而忽视其精神的创造性和超越性。而实际上,即使是经济活动也是一种人的精神创造活动形式,更不用说政治实践和人文精神实践了,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从实践哲学的角度看,世界的终极存在在本质上是人的精神的创造活动。
其理性主义的主要表现为,马克思并没有像中国传统哲学那样,强调道德良知是人区别于普通动物的本质,而仍然强调人的理性特别是工具理性的本质地位,因为按西方传统思想,生产劳动仍然是人的一种有限的工具性的理性活动,只有道德、艺术等人文精神实践才是人的无限的自由的作为目的的活动。马克思主要是从科学理性的角度来看待人的。如他认为,人是能够创造和使用工具、进行改造自然环境的动物; 而在现实性上,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马克思对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的描绘中,其自由的基础仍然是私有制和不合理的社会分工的消除以及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而不是人的更根本的精神生活的创造性和超越性。可以说,马克思在批判德国古典哲学的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类似于上帝创造世界的本来意义上的唯心主义的同时,却把具有巨大合理性的强调精神优先于物质、强调精神的创造性和超越性的唯心主义也否定了。
另外,在马克思那里,存在着理性主义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如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辩证法和形而上学、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等等。西方传统社会和马克思所处的19 世纪的社会结构,具有明显的二元对立的性质,如奴隶与奴隶主、王权与教会以及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马克思和近代以来的一些西方思想家一样持有这种理性主义及其二元论的思维方式,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但是,在像中国这样的传统社会中基本上是不存在这种二元结构的。中国传统社会既不是西方式的二元对立社会,也没有印度式的种姓制度,我们传统社会中与其说存在着阶级,还不如说存在着职业性的阶层,而且各阶层之间不是隔绝的,而是互动的; 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矛盾不是阶级矛盾,而是以封建皇权为核心的官僚集团与普通民众之间的矛盾。至于中国传统社会在转向了现代市场经济社会以后,是否存在着阶级斗争的二元对立,这不但要看现在资本的逻辑、性质,还要看国家的传统。而在马克思以后的西方社会中,二元对立的社会结构逐渐发生变化,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中产阶级、白领阶层的迅速崛起。因此,我们不能完全以马克思所处时代的社会结构及特点来分析中国传统的或现代的社会结构,就像不能拿西方国家的现代性问题来先验地预设、界定我们现在的社会问题一样,而要联系中国的传统和现实状况来进行具体分析。
最后,像一些学者所指出的,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意识形态化,即我们往往把唯物主义看作是进步的意识形态,把唯心主义看作是落后的意识形态,这也存在着一些问题,甚至比较牵强。例如,在英国近代资产阶级革命中,先进的资产阶级信奉唯心主义,而只有落后的保皇派才信奉唯物主义。
总 之,我们一方面要恢复马克思哲学的真精神,即他的深厚的终极关怀和彻底的反思批判精神,另一方面也要实事求是地承认、分析马克思哲学的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时代局限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实现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性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