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中国,不同的梦想
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举办。当时有个口号,叫“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中国人有个非常古老的梦,这个梦叫“大同世界”(见《礼记・礼运》),谁都希望朗朗乾坤,天下♛为公,天下大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战争。但《圣经・旧约》上不是有个故事吗,上帝害怕人类齐心合力造巴别塔(Tower o♀f Babel),上出重霄,扰乱了天上的安宁,故意制造了语言差异,让大家说不到一块儿。我们这个世界被两大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六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道教、佛教)分裂,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梦,哪怕夫妻,两人就是睡在同一张床上,都没法做同一个梦,中国话叫“同床异梦”,无可奈何呀。
汉学(sinology),本义是中国学。中国只有一个,但研究中国者,看法未必相同。不一样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是不是想了解对方,了解彼此的差异到底在哪里。我相信,自外观之有自外观之的好处,自内观之有自内观之的好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取长补短,才有比较完整的认识。当然我理解的交流是平等的交流。
中国有个词叫“泰斗”。什么叫“泰斗”?“泰”是泰山,“斗”是北斗。泰山是五岳之尊,北斗是众星所拱。前两年,我上泰山,在山顶过夜,等待看日出。夜里,抬头一看,繁星密布,北斗横陈。我看见的北斗是泰山上的北斗,真正的“泰斗”。
当时,我想起一个名字,这就是沙畹。法国汉学,沙畹是真正的“泰斗”。他读中国古书,迷上的是《史记・封禅书》;壮游中国,迷上的是泰山。他是把泰山当中国早期宗教的象征。①泰山博物馆的馆长跟我说,法国给泰山博物馆送去一套老照片,希望他们按照片上的景点拍一套新照片作为回报。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现在,法国汉学已经衰落,无可奈何。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夏德安(Donald Harper)教授说,美国学生已经不读沙畹及其弟子的书,令人痛心。中国人呢,懂法语的人本来就少,懂法语又通汉学的人更少。我学过五年俄语,忘了,又学英语,也没学好,法语一点不懂。
不过,我很幸运,我的法国朋友,他们不但喜欢中文,而且喜欢住在中国,特别是住在北京的胡同里,一住好多年,真心跟中国人交朋友,既不拿糖端谱,也不吃拍受捧,用我们的政治语言讲,就是“长期蹲点,跟当地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打成一片”。他们非常看重与中国学者做面对面的直接交流,愿意在我们这里用中文出书,包括《法国汉学》,这多好呀!看不懂的东西,我们也看懂了。
法国远东学院在远东设站,这是殖民时代的遗产。殖民时代已成历史,但入乡随俗、脚踏实地是人类学的基本精神,这个精神还是很重要。
我看,在文化交流方面,法国远东学院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现在时移世易,有人说,不用英语发表,就是自绝于国际学术。施舟人教授不服气。1998年,我请施舟人教授在北大讲过一堂课,他说汉学的工作语言应该是汉语。这话我爱听,但汉学家未必同意。很多汉学家宁愿用英文发表,也绝不愿用中文发表。他们觉得,英语才是真正的国际语言。英语对他们还是更亲近也更方便,汉语太麻烦。
法国远东学院大概是个例外。他们每次活动都请中国学者和法国学者直接对话。活动地点在中国,规模不大,但主题集中,每年有个重点。讨论就是认真讨论,没有虚头巴脑的仪式,工作效率很高。对话者,中国学者不懂法语,法国学者不懂汉语,没关系。这并不妨碍双方在学术层面上进行交流。他们请了很好的翻译。除了口头交流,每年还结集出版,用中文发表。沟通中国与世界,法国汉学曾经起过很大作用,我希望,今后也能如此。
我喜欢这样的活动,给过报告,⑤做过评论,为《法国汉学》第14辑写过代序。⑥我认为,《法国汉学》是个创举。我很荣幸能够参加这个刊物的编委会。在这个编委会里,中法学者坐一块儿,一边工作,一边聊天,大家很轻松,大家很愉快。
这种气氛很难得,怎么说呢?四个字:古风犹存。好就好在古风犹存。法国汉学200年,我更喜欢这种老派的汉学。
美国的中国研究,跟法国不一样,它有三大特点,一是♪美国中心,二是非常国际化,三是厚今薄古、学以致用。归齐了,就是一句话,气魄很大。 中国现代学术,什么都师法外国。取经回来的人,个个是祖师爷。如考古学从美国学(李济、梁思永),语言学从美国学(赵元任、李方桂),思想史从美国学(胡适、冯友兰),艺术史从日本、德国学(滕固),汉学史从法国、德国学(陈寅恪、傅斯年)……
和三大发现有关,简牍学、敦煌学、金石铭刻、西域南海考证(方言考证、史地考证和名物考证),以及中国传统宗教(道教)和外来宗教(佛教、祆教、摩尼教、景教、一赐乐业教、也里可温教、回教),还有蒙元史、突厥史,一直是法国汉学的强项。
对中国学者来说,法国汉学的吸引力主要在两个方面:
第一,中国重经史考据,对法国汉学擅长的philology(西方的考据学)情有独钟。中国的边疆地区,与周边地区有很多陆路往来和海上往来,文化背景很复杂,没有语言上的功夫,很ล难有深入了解。此学是汉学基础,最难,陈寅恪学了半天,回国后,“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之内”,比起法国学者,毫无优势而言,不得不“捐弃故技”,还是缩回到他更擅长的本土之学。①
第二,法国汉学以西域探险为背景(这种探险到处都是考古学的先声)。这一背景当然有殖民时代的历史印记,和中国学者的感受不一样(何止不同,简直相反)。晚清以来,中国人有强烈的危机感,他们对内的感受是“瓜分豆剖”,对外的感受是“虎视鹰瞵”。四裔之学,因而成为经世之学。冯承钧编译的《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②主要就是介绍法国汉学对中西交通和边疆史地的研究。冯氏是伯希和的学生,对介绍法国汉学有大功。③我们都很感谢他。
同样,法国汉学对中国学术看重什么,也很说明问题。
1933年,伯希和访华。他说,在他心目中,中国学者真正够得上世界级水平,只有两人,不是胡适,不是陈寅恪,而是王国维和陈垣。④伯希和为《王国维遗书》写过书评,⑤他看重的不是王氏的古史研究,而是他™对边疆史地和蒙古史的研究。陈垣也是以宗教史研究被他看重。他看重这两个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外语有多好,对西方研究多熟悉,而是因为有共同兴趣,双方都有可以取长补短的地方。
我认为,中国人研究中国,没必要跟西学抬杠。土有土的好处,也有土的坏处。洋有洋的好处,也有洋的坏处,重要的是互补,而不是抬杠。中国,不光中国人可以研究,谁都可以研究。你研究你的,我研究我的,不必争高下。汉学家研究中国,特点是由远及近,由表及里,跟我们相反。他们掌握语言多,对中国四周的邻居了如指掌,比我们有世界眼光,这些都是我们所不及。我们学不了,可以让孩子们学。
现在,美国是国际学术中心,很多人都把美国当作梦。
有一位中国流亡者说过一句话,刻骨铭心,我印象很深,一直忘不了。
他说,他到美国的最大感受是:我得到了天空,却失去了土地。研究中国,一定要居高临下从天上研究吗?不一定吧。
太阳挂在天上,月亮挂在天上,我们住在地上。
地上很好玩。从地上看天上,很好玩。
中国道教,最高理想是得道成仙。古时候,很多人都希望,服食金丹大药,最后两臂生羽,身轻飞举,岂不快哉!但《彭祖经》的建议是,天仙固然很好,但如果你耐不住天上寂寞,最好还是留在地上做地仙。
苏东坡说得好,月亮看着漂亮,其实冷冷清清。“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水调歌头》)。他没上过月亮,但事情还真让他给说着了。那地方温差太大,白天摄氏127度,晚上零下183度。
我以为,研究中国,离不开中国。土地很重要。对我重要,对汉学家也重要。
我们还是待在地上,脚踏实地地研究中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