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游记散文风格探微
摘 要:柳文向来以峭拔矫健,幽凄冷寂而为人称道。他的游记散文总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每一篇都可以称得上是述说心志、慰藉心灵的山水典范。细细体味,柳宗元散文的典型风格首先表现为审美客体的“怪特”,特别钟情于那些具有奇异色彩的景物,作品中多幽景与冷境的描写。此外,其笔下的景物往往趋于精致化、袖珍化,对景物的审美过程也往往别具一格。
关键词:柳宗元 贬谪 游记风格 永州八记 创作个性
柳宗元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杰出的文学大家,像以往的文人一样,作品种类涉及诗歌、散文、传记、书、论、碑、♚表、志等诸多体裁。就留存下来的山水游记作品而言,数量并不算多,左不过三四十篇,且大都创作于贬居永州和柳州之时。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代表作品“永州八记”①出色地展现了柳宗元散文的独特风格和高超的艺术技巧,也彰显出柳宗元身遭贬谪时高贵的人格品性和独有的人生态度。或许正是这种特别的贬谪经历,才铸就了柳宗元艺术人生的辉煌,也造就了柳氏游记散文独树一帜的个性与风格。所谓文学风格,“是指作家的创作个性在文学作品的有机整体中通过言语结构所显示出来的、能够引起读者持久审美享受的艺术独创性”{2}。因此,一个作家的创作个性必然内含于其作品的文本之中。柳宗元的游记散文尤其关注对凄寒清冽之水和怪丽奇峭之山石的描摹,构成⌛了迥异流俗的山、石、水意象,由是形成柳氏“色调清冷、骨力峭拔的以冷峭为主导的艺术风格”{3}。
一、钟情于“怪特”的自然景物
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一大风格特点就是尚奇,他总是格外喜爱那些具有奇异色彩的景物,“尤其善于观察并发现自然山水之间的细微差别以及个性特征,并能将它们完美地展现出来。在他的笔下,那些自然景物不仅具有美的多样性,更有着审美趣味的奇特性”{4}。
柳宗元在山水游记里对各种水进行了特写,且赋予他的“水”以不同的奇趣。柳氏写水,有状水声之奇的,如在《石渠记》中写“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写“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又如《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下见小潭,水尤清冽”,是直接表现水之清奇;“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则是从侧面写出水清之奇。有绘水色之奇的,如在《袁家渴记》中有这样精彩的描绘:“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以“深墨”与“沸白”的色彩对比,映衬出水色之奇;再如《钴潭记》:“抵山ร石,屈折东流……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形神备至地描摹出了水势之奇。再比如柳宗元笔下的石头,亦是奇味不凡,各具特性。如山石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是这样的:“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莫得遁隐。”出类拔萃,独立于众山之上的西山跃然纸上。而《钴潭西小丘记》中的石头却是有的像“牛马”,有的像“熊罴”,奇形怪状,姿态万千,着实可爱。“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为岩”(《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则突出了石头的独特性,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堪称奇景。
除了水奇、山奇、石奇之外,柳宗元还描绘了怪而奇的“树”景与无限奇特的“风”景。他在《袁家渴记》中写道:“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葳蕤,与时推移。”风之大,可以振动大树,使众草随之倒伏。“纷红骇绿”一词实在是妙奇无比,“仿佛这风是张牙舞爪的妖魔,而红花绿叶则是娇小可怜的美姬”{5}。作者传神的笔力,由此可见一斑。“风摇其颠,韵动崖谷”(《石渠记》)则不仅写出了风之形,还绘出了风之声,亦可称奇。另外,《小石城山记》中的一番描写读来使人不禁要跟着作者纳罕,这树生得果然奇怪,生命力何以如此顽强?并且其疏密俯仰状态怎么仿若智者精心设计一般?可见柳公何等钟情于奇味奇趣奇景!
二、多描写幽景与冷境
柳宗元特别钟爱那些幽景和冷境。柳宗元山水游记中的景物虽繁杂多样,但还是不难发现他十分偏爱幽景与冷境。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搜寻那些清幽之景,表现出幽静空灵、奥狭深僻、凄冷孤寂的审美意蕴,他所关注的景致也多是未经人工雕琢的纯天然的自然之景。须知,清极则静,静极则远,远则幽,幽则冷。正如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作者写到的那样,隔着层层簧竹就已经听到佩环般清脆的流水声,继而从竹林中辟出小道,小潭豁然呈现,潭水清冽可鉴,此时作者的心情分明是喜悦的。尤其是阳光之下,可人儿的游鱼在潭水中清晰可见,时而“怡然不动”,时而“倏尔远逝”。然而,当作者被眼前乐景感染,情不自禁地在潭边席地而坐时,却发觉小潭的四周被簧竹和树木包围着,无人迹可寻,“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便只好“记之而去”。此情此景,幽极冷极,让人心头顿生“凄神寒骨”的别样滋味。
柳宗元所写的景致大都是亲自深入自然、苦心孤诣搜寻到的,所以多是一些人迹罕至、远离世俗喧嚣的地方。因为远离世俗,故而总是给人一种异常幽静冷清的感觉。柳公描写景物时极少有什么声音,无非是水声风声,而水声也好,风声也罢,只会更增添山水自然的静谧清幽。加之柳宗元偏又喜欢探访“深山幽林”(《石涧记》),凄清幽僻是可以想见的。
三、景物精致化、袖珍化
柳宗元笔下的景物往往精致且袖珍。“永州八记”中除了第一篇突出西山的出类拔萃,独立于众小山之上,从而表现出不多见的开阔视野、博大气象之外,柳公多是钟情于精致袖珍的景致。他游览欣赏的景物基本前面都缀一“小”字,如“小丘”“小石潭”“小山”“小石城山”等。“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钴潭西小丘记》),如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小丘仅凭一个“笼”字便跃然纸上了。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样一个竹树丛生、奇形怪状的石头争相陈列、“殆不可数”的山丘竟然还不足一亩,简直可以用笼子笼了去。可以想见这小丘该有多么袖珍可爱,玲珑精巧!
因ว为小,才显得巧,所以才格外卓尔不群。舍弃傲岸雄伟的壮丽风景,作者独独关注这一隅小景小境,单单动情于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景物,这或是柳公有意而为之,抑或是纯粹出于偶然。然这些近于袖珍化和精致化的景物使得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变得别具一格,也给他的游记散文平添了几分难得的新巧可爱。 四、主动追求、发现、欣赏、创造美景的审美过程
奇特的审美过程,亦是柳宗元游记散文的一大风格特点。山水自然固然是千姿百态,但是如果不去以美的眼睛去发现,未必总尽如人意,未必都符合人的审美要求。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人不能抱怨那种瞬间的稀少,因为他的生活充满美和伟大事物到什么程度,全以他自己为转移。”{6}也就是说,美不是被动地去接受,它需要人们主动去追寻甚至去改造乃至创造。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无疑是其“主动追求、发现、揭示、欣赏、创造美的过程”{7}。“柳公总是努力去避恶扬善,对自然之美进行人工改造,择其真、善、美,去其假、恶、丑,在纷至沓来的寻幽探胜过程中,以人力去修缮自然美中的不足之处”{8}。例如在发现西山的“怪特”之后,就命仆人砍伐去榛莽,将茅草焚烧掉,一直清理整治到山的尽头;得到钴潭后,则增高潭的堤岸,延伸它的边沿,并引导泉水到高处使其坠入潭中,凭此获得“有声然”的审美效果;《钴潭西小丘记》中,作者在买了小丘之后,随即便取来工具器皿,把一切杂草恶木悉数铲除并焚之于烈火,于是乎“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在石渠柳宗元又同样做了一番修葺,“揽去翳朽,决疏土石”,从而有了“既酾而盈”的审美效果。
柳宗元对天然造化的自然美景是十分崇尚的,只不过他并不局限于此。面对自然的山水树木,当遇到不和谐的因素时,他总是积极去改善和整修。从而增强了山水的和谐美,也形成了他游记散文独特的审美过程,给人一种愉悦的创造之美。毋庸置疑,柳宗元的游山玩水不过是“闷即出游”,借山水以消愁绪。他将自己的际遇感慨寄寓在对山水景致的择选和描写之中,以山水自慨,故而,其笔下的景物带着强烈的自叙自寓的主观色彩。在柳宗元看来,自然山水就像相识已久的朋友,早已成为人格化的象征:一石一山可以倾诉衷肠,一水一榭可以分享喜忧,一草一木可以抒发愤懑。文章处处可见柳氏自己的影子,“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互动,超脱了前人单纯进行景观描写的窠臼,赋予山水游记以强烈的‘人化’意境”{9}。
潦倒多年的贬谪生涯,造就了一代散文大家。柳公以“文有诗情”的手法开拓了中国山水游记物我相融的新境界,以独特的审美方式,将自己痛苦的感受和抑郁的情怀倾注于笔端,谱出了一曲生命艺术的绝美乐章,表现出一代文豪坚毅执着的性格,展现了“俊杰廉悍”(韩愈《柳子厚墓志铭》)的艺术人格魅力。
① 本文“永州八记”(包括《始得西山宴游记》《钴潭记》《钴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及《与李翰林建书》等作品皆引自《柳宗元集(全四册)》(唐柳宗元著,中华书局2000年重印版)。
{2}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81页。
{3} 毛娅琪:《论柳宗元“永州八记”的清峭之美》,《电影评介》2010年第19期。
{4}{8} 黄耕:《从“永州八记”看柳宗元独特的美学思想》,《南昌教育学院学报》2013年第8期。
{5} 尚永亮:《柳宗元诗文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2页。
{6} 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页。
{7} 王天桂:《论柳宗元山水散文的审美特征》,《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7年第6期。
{9} 李波:《从〈始得西山宴游记〉看柳宗元山水散文中的“自我”》,《华章》2012年第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