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最后的身影

在《精武门》面世之后，他忽然成了世界名人，到各°处去旅行，都会有人认出他。田丰苦笑着告诉我这个故事，一个硬底子演员，投入表演一辈子，最后因和武打传奇挂钩而名扬四海，人们争着和他照相，只因他是“李小龙的大师兄”。但田叔可能不知道，在我这一辈当中，影迷或非影迷，他就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不知何时开始，邵氏出品的每一部电影，我们都行礼如仪地看。文艺片时代、黄梅调时代、武侠片时代、功夫片时代。片场那些签约演员就像是排列组合般时时换各种角色，周周说着不同的故事。田叔，还有井淼、蒋光潮、高宝树、李昆，都像是永恒的绿叶。讲究颜值的年代，主角轮不到他们。但是每部电影少不了他们，他们的表演功力、形象，让♪每个故事就地“合法”。

田叔在他们之中又独树一格，他瘦高的身形带点仙风道骨。清瞿的脸，深凹的眼睛又显现一个绝不糊涂、清晰果断的头脑。他可以是忠肝义胆、义气云天的师兄师傅，又可以是老谋深算、十恶不赦的魔头匪首。《花田错》《妲己》《凤还巢》《宝莲灯》《万古流芳》《血手印》《血溅牡丹红》《朱宫秘史》，他都无所不在。后来武侠片崛起，从《江湖奇侠》《鸳鸯剑☏侠》《边城三侠》《儒侠》《神刀》到脍炙人口的《独臂刀》都看见田叔无所不在的身影，宜古宜今，可忠可奸。

由长远的中国电影史来看，邵氏公司承载着右翼传统的旗帜，而田叔他们正是旗帜下的精锐部队。也许就在这时，他培养出与胡金铨导演革命同志的感情。胡大师指导的《玉堂春》《大地儿女》都有田叔跨刀相助，乃至经典作《龙门客栈》《空山灵雨》《山中传奇》《迎春阁楼的风波》，田叔都是最重要的精神指标。

从这里就可看出田叔不是利字当头的演员，他绝对把艺术和友谊排在前面。跟胡导演拍戏是很辛苦的，片酬没讲究，杀青更遥遥无期。去问问撑住胡导演韩国三年的张艾嘉、徐枫，个个都一肚子苦水。

可从未听田叔有怨言。记得《天下第一》时去片场，吃饭时胡导演拉着我哇啦哇啦地说，他和李昆、崔苔青默默地扒饭。我和胡导演是美国旧识，但头一次看到田叔他们，心里仍旧十分激动，又是初见，就熟悉地不得了!

田叔很快地由旧体制转向新浪潮。《童年往事》中那个永远坐在藤椅上，默默剪下信封一角邮票给儿子的老公务员，《客途秋恨》《英雄本色》《青蛇ก》《名剑》里他的形象一转再转，于侯孝贤、许鞍华、吴宇森、徐克合作。

2004年我制片的《五月之恋》锁定了他。我约他在福华饭店见面，要他演一个老爷爷，在台湾看到桐花白茫一片，恍然以为是东北纷飞的大雪，手持着一张民国三十八年的火车票，要回哈尔滨老家。由于成本低，我告诉他酬劳微薄，他说：“你开玩笑?”可是他还是接了，而且演得用心，使我感激莫名。那一年，他再接王家卫的《爱神》，惊鸿一瞥，光芒四射。这些却是银幕绝响了。

去年，金马奖颁给他终身成就奖。他和我坐在第一排，中间隔着他孙女。他说，“焦老师，什么时候征召我，ฒ不要片酬，你的片子我都演。”我向他深深一鞠躬，向那一代热爱电影、尊重伦理的艺术家致敬。冥冥中没想到这是最后一躬，今年田叔仙去，合作之梦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