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墙头吹过
那时的院墙,全是用土坯打制而成的。
不似今天的院墙,一律用砖块垒起,有的人家,甚至在墙头上,插满碎玻璃,或者拉上一道铁丝网,完全是一副“拒绝一切”的面孔。冷酷、生硬,人心之间,用一道道院墙,隔出一片片荒凉。一切,都冷了。
那种土坯打制的院墙,有一种纯朴、柔和的感觉。地面,是土的;院墙,也是土的,院墙,不过是一段高出地面的土地罢了。那时候的院墙,接地气,人与自然,是浑然一体的。土的院墙怕雨淋,所以,很多人家,就在墙头上,戴了一顶“草帽”,长长的一顶“草帽”,把墙头盖住,不至于雨淋之下颓圮了院墙。草帽,是用麦秸编制而成的。麦收之后的新麦秸一片金黄,所以,新戴了“草帽”的院墙,也一溜金黄,仿佛麦子刚刚在一道墙头上成熟下来。一阵阵的麦香,正从那一道墙头上散溢开来。
新戴了“草帽”的墙头,很美,仿佛一位穿了新衣的新人,处处都洋溢着新鲜的情味。空气在上面流淌,纯净似水。早晨,太阳出来了,璀璨的阳光,照满墙头,墙头上的“草帽”,便跳跃着金色的光芒。仿佛,每一道光线,都飘着缕缕的清香。站在庭院中望去,绚烂至极。一些麻雀,也迷离于这炫目的光芒,于是,就跳跃在“草帽”上,啄来啄去。一喙一啄间,每一只麻雀,都成为早晨的一个亮丽的光点。那样的早晨,是充满灵性的;那样的早晨,是饱满而有韵致的。
可是,风吹雨淋,草帽,总会老去的。先是变暗,继而变枯,最终腐败散去。墙头上,也许只留下稀疏的几根麦草,暗淡着往昔的时光。往后的日子,墙头上,会生长出杂草。一年又一年,杂草,青了又枯,枯了又青,荏苒着不老的时光。生长在墙头上的杂草,最典型的是莠草。不多,也许只有三两棵。但三两棵的莠草,却是高高地挺立在那儿,摇曳出一片特别的风光。特别是秋末,莠草枯了,瑟缩在淡淡的秋阳里,生发出一份荒凉的意味。人,望着莠草,禁不住内心一片落寞和萧索。觉得,时光不老,而人生却是易老,生命里,便淡了欲望、浓了滋味。
不过,这也很美,让人想到日子的成熟,和成熟日子里的那件件往事。一堵院墙,可以让人品味无限的生活滋味。
乡下人对于院墙,是情有独钟的。
土坯的院墙,总是楔满了众多的木橛子。一年四季,木橛子上就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物件。闲置的农具,比如镰刀、镢头、锄头,乃至于木犁,都会挂在院墙的木橛子上。乡下人总是把农事装在心头。开门即能望见熟悉的农具,农人的心中,才觉得亲切、觉得踏实。在他们眼中,每一件农具,都散发着那个季节里的光芒、那个季节的温暖。一把木犁,可以让他们看到春天里土地翻滚的景象,嗅到新鲜的泥土的气息;一把镰刀,他们的眼前就呈现出滔滔的麦浪,鼻翼就闻到了迷人的麦香;一把锄头,则让他们重新体会“汗滴禾下土”的辛苦,和辛苦中对丰收的期望。每一件农具,都与土地有联系,都与庄稼有联系。农具挂在墙上,不是抛弃,而是重新出发前的一段必要的休养。
冬天里,一场大雪落下。农具上,会挂满积雪。农人们就会拿上一把扫帚,轻轻地把农具上的缀雪扫掉,让农具重新呈现出它们本色的面目。轻轻的,轻轻的,那份心疼的滋味,也许只有殷实的农人才能体会到。
那些年里,我的祖母,则常常把一捆艾草或者一捆天麻棵草(益母草)挂在墙头上。艾草和天麻棵草,是在秋天成熟的季节收割下、晒干后挂上的。祖母心细,她备下这些东西,完全是为了别人。冬天里,谁家的孩子生病了,也许会用到艾草,以之“艾灸”。谁家的女人生了小孩,或者牲口生仔了,就会用到天麻棵草。以之熬制成汤汁,可以治愈一▼些妇科病。
祖母的心中,一堵墙头挂出的,是某种生命的意义。
墙头赏月,于今,该是一件风雅的事情;但在过去,却是极其寻常的。几乎,一年四季里,只要你喜欢,你都可以,在有月的夜晚,看墙头月升月落。田园情致,那种景况,真是十足了。
最美,当在仲秋。仲秋的夜空,格外的朗澈;月光,也格外的皎洁。这个时节里,大人、小孩,也都喜欢于晚饭后在庭院中聚一回,拉几句家常话,歇一下劳累了一天的身体,顺便赏一下仲秋夜月。摆下一张饭桌,大人们泡一壶茶,喝着茶,想着一天的事情;孩子们就围坐在大人的身边。秋夜安谧,一切静好。
月亮,从东方升起。月光,却是最先照射在西墙上。最初,只是一抹淡淡的橘黄,洒落在西墙头上,柔和,似奶酪一般。整个庭院,也氤氲在这样的光晕里,树影幢幢,光影斑驳,幽谧弥散开来,酝酿成一片醇厚的芬芳,仿佛连微弱的夜风也流荡着丝丝的甜味。西墙上,月光慢慢变白,月亮渐渐升高。不经意间,一回首,东边的墙头上,半个月亮已经爬了上来,另半个月亮,却又恰被墙头挡住。这真是一个惊目的瞬间。半个月亮,如同美人露出的半张ต脸,琵琶半遮,若隐若现中,自有一份绰约的风姿:娇羞、含蓄,而又明净。那半个月亮的光辉,已然很亮,清光四射。庭院的树顶端,银辉泼洒,仿佛每一片树叶都发着亮人的光芒。但月光却还没有照到地面上,地面上依旧有些暗。人坐暗处,头顶上,一天的银辉笼罩着,就觉得,迷幻极了、幽深极了。一个人坐着,仿佛正向时间的深处沉陷,有一种渐行渐远的感觉。这个时侯,你会情不自禁地,盯住那半个月亮,看着它缓缓升起。一寸寸、一点点,迟迟地挪移着。那一溜檐的墙头,就成为了一把尺子;心,则成为了计算的刻度,紧紧地盯着月亮,看着它,变大,变大;喜悦的心,则跟着,膨胀开来,膨胀开来;终于,脱然而出,半月,成为了一颗璀璨的圆月。⚥圆圆的,饱满的月辉,恣意地倾泻,满庭院里,哗然而亮。庭院中,相聚的家人,停止了说话,静静的,静静的,把自己沉浸在满院的月辉里。静谧,成为了一种最幸福的享受。
墙头上,卧着的一只猫,被惊醒了,“喵呜”一声,滋溜溜地跑开。
院树上,栖着的麻雀,一阵骚动,旋又沉寂下来……
这样的月夜,乡情、乡思、乡愁,都凝结成一种莫名的惆怅。极淡,却是才下眉梢又上心头,缠缠绵绵的,缭绕不散。
于我,更深®刻的记忆,似乎还在于秋天墙头上的那些风景。
秋渐深,扁豆蔓爬满了墙头,一串串的扁豆花,激情地开放着,随风摇曳。墙头跟,还栽植着几棵向日葵,大大的花盘,已结下了饱满的籽粒,沉甸甸地弯向地面。
早晨醒来,推窗望去,盈目即是花开的灿烂。紫色、白色、红色,都被碧绿的扁豆叶映衬着,格外地炫目;晴光照射在花朵上,每一朵花,都灼灼耀人眼目。你会觉得,秋光明净,悦目怡人得不得了;你会情不自禁地感激生命的美好。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每天早晨,墙头上总会落满许多鸟儿。麻雀最多,还有喜鹊、白头翁,以及一些不知名儿的鸟儿。麻雀聒噪,众多的麻雀,在扁豆花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过,喧闹也好,喧闹,给这个晴好的秋晨,平添了一分热闹。喜鹊,不多,也许只有三两只,但这样就够了。喜鹊高傲,喜欢站立墙头,举首四望,然后,喳喳地叫几声。声音洪亮,能传到很遥远的地方。它们的叫声,会给这个秋晨,增添几分嘹亮的乐感。白头翁,也喜欢蹦跳,一蹦一跳,头顶上那朵簇白的毛发也跟着晃动,自生一分色彩和生动,着实让人喜爱着。其它的鸟儿,亦是各具情态。
这样的早晨,我喜欢站立窗前,隔窗而望。
我的父亲,则喜欢站在庭院中,点上一支烟,抽着,去思考自己的事情。他有时也会向墙头望去,看一看,仅此而已。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风景。
花儿不怕,鸟儿不惊;花儿兀自开着,鸟儿兀自叫着。在乡村,人与自然,就是这样地相融着……
其实,一堵墙,在乡村,是隔而不隔的。
一堵土墙,大多很矮,隔墙相呼,是常有的事情。邻家的主妇,常常会各自站在自家墙的一边,把头探在墙头上,对面拉呱。拉家常,拉世事;东家长李家短,乃至于世间“大事”,都会在这种隔墙闲聊中得到传播。邻里之情,也会在这种闲聊中,变得融融泄泄,生出一份世间大美好。墙里墙外,墙头记,难怪古人,会在一堵墙上,演绎出那么多繁富而又动人的故事。
风,ศ从墙头上吹过,季节之风,民俗之风。一堵墙头,也因此,变得单纯而又繁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