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灵魂相近的人(短篇小说)
傍晚出门时,马茫的老婆和女儿、马茫阴郁的母亲、马茫自己,都没预计到他会跟人打架。马茫天生老实,与世无争。而且马茫起初并不想打架,只想挨几下揍了事,特别是,向他围拢而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用粗鲁而骇人的语气,让他搞明白了自己挨揍的原因。一个智力正常的人起码要具备掌握因果关系的能力――马茫顺应天€命,离开自己那辆破旧的车子,以免那两人的拳脚波及到他。他们非常狂暴,仿佛饿着肚子而来。
马茫被迫不停地转动身体,避免攻击者进入他的视线盲区。挨揍是一定的了,但要尽量护好重要部位:肋骨,脾脏,头脸。马茫自从开上黑出租,一个月里,至少见过十回打架的场面,最严重的一次,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横躺在马路上,被五个家伙翻来倒去踹了半小时,胳膊折了,鼻子掉了。黑暗中的街道上,许多人都非常狂暴,像饿了一天肚子。
他们三人在坑洼不平的人行便道上摆开阵势,使得路人一眼即知这是个享有特权的临时地盘,纷纷避之不及。旁边是一个普通居民小区――马茫此刻已经明白,一排溜儿停在路边做黑出租生意的,都是这个小区里的业主。他们利用私家车,为周围两个高端小区、一所中学、一个菜市场、一家工厂、一个小型中心医院、几十家门头房的人提供交通所需。如今这年头,出租车难打,特别是在这个相对荒僻的城市南端。马茫拉客人去飞机场几次打这里路过,发现这个路段出租车极少,需求量却不低。而且重要的是,属于城管盲区。马茫一边转动身体一边骂自己,猪!以为找了个好地盘,原来是找揍来了。
向他围拢而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梳着布拉德・皮特式的披肩发,无论马茫怎样向各个方向转动身体,此人都顽固地盘桓在他身后,使马茫看不到他在后边打算干什么勾当。另外一个光头负责马茫的正面,除了不停地吐出骇人的话,把马茫正在派送的名片大力抛向空中――正是这些名片导致了这个局面,此外,拳脚也准备好了。攻击开始了,最凶狠的一下来自披肩发,马茫的后腰率先中招。他踉跄地前奔了几步,眼见要匍匐在地,这时候光头帮了他的忙,用一只拳头挡住了他。这也是一记狠拳,如果没有披肩发从后腰及时又来了一脚,马茫势必要仰天摔倒。旁边是一个公交站点,因为公交车少,围聚在站牌下的人就非常多,他们有节奏地发出惊叹似的尖叫――其中女人居多――配合马茫钟摆一样荡来荡去。马茫听到在这些尖叫声中,夹杂着一声含混不清的叹息:
还手啊!
马茫流了鼻血,但他知道鼻子还在――还手的话,就难说了。且不说马茫缺乏打架经验,单看身板,马茫就很自卑。因此,还手的后果,马茫尚能冷静地分析一下:他可不愿像横躺街头的醉汉那样,被踹掉鼻子。他虽然患有鼻炎,但没了鼻子显然不对。马茫看向聚拢在站牌下的那些人,希望他们中有谁能站出来,坐上披肩发和光头的黑出租,平息他们的怒气。马茫感到这个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最后终于有人插到了他们的阵势中,把局面打乱。披肩发一脚把乏味的马茫踹倒在地,转而去对付闯入者。
马茫趴伏着,鼻子再次受到撞击。他摸摸它,以便确认它没有断掉。之后马茫费力地采取侧卧位,看向重新组合起来的阵势。马茫觉得闯入者跟他很像,身高勉强算得上中等,身板可以用羸弱这样的词来描述。目睹至此,马茫感到很失望;同时他又由衷地庆幸,逻辑是:如果闯入者是一个强悍的家伙,说不定会勾起披肩发和光头的打架瘾,局面迟迟结束不掉;现在正✯相反,他是个跟马茫一样乏味的弱者,显然这会使打斗很没趣。谁也没耐心长时间干一件没趣的事。马茫希望尽早结束,如果情况不是很糟,他还可以把车开到别的路段去拉上几票。但眼前这个自不量力的闯入者,说不定会把局面搞得更糟,甚至连累马茫。马茫做好了载他去医院的准备。
嗬!妈的!不要命啊?!
是光头的声音。马茫以为他在如法炮制恫吓闯入者,但站牌下有人大着胆子喝了声彩,听起来不像是在给光头助威。马茫疲惫地再次把脸扭了扭,他感到躺在地上看东西很费力。虽然如此,他还是看清局面跟他的猜测完全相反――闯入者彪悍异常,一言不发地猛烈攻击,像龙卷风呼啸来临。披肩发和光头纳闷地用眼神和咒骂交流了两个回合,搞不明白闯入者的愤怒因何而来,打斗的节奏明显缓慢下来。马茫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注视着这场出乎意料的战斗。他紧盯着这个勇敢的、像在用牙齿撕咬敌人的小猎豹,慢慢地,一股奇异的激动像岩浆灌注到全身,令他仿佛打寒战似的发起抖来。这时候,闯入者朝地上的马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但马茫瞬间读懂了那家伙的意思,他片刻都没犹豫,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是怎么站起来的,就连自己都不太清楚。站牌下的人也感到匪夷所思,他们当中有些人断定事后要报警用担架来抬走马茫。这期间,终于开来一辆公交车,那些需要上去的人磨磨蹭蹭,有两人决定等下一班车。
现在局面发生逆转,马茫和闯入者每人对付一个敌手:马茫对付从后腰猛然将他踢倒的披肩发,闯入者对付光头。一对一,这样才谈得上公平。如果在马茫的生命中没有今天,他到死都不敢相信,他身上会有这么凶猛的潜质。鼻血除了流到脖颈里,还有一部分钻进了嘴巴里,令马茫口水发咸。他进入忘我的凶猛,比之于像饿了一天肚子的狂暴来说,更为骇人。
决定一场打斗输赢结果的关键因素是什么――要是搁在过去,马茫会认为那主要是力量。今时不同往日,马茫获得了人在中年最重要的一个发现:最牛逼的不是力量,是凶猛。用通俗的话说,是不要命。
在力量面前,凶猛的气势取得完胜。披肩发和光头跃过绿化带,退到小区墙根处,屁股拱在墙上支撑着气喘吁吁的身体,说:
好汉!真他妈的……好汉!两个瘦子……他妈的没见过……
闯入者抹了一把脸,把血在裤子上擦擦,左右两条裤腿像抹上了两道红油漆。马茫也想这么干,就也抹了一把脸,摊开手掌,用力在两条大腿外侧擦了一下,像搓澡。两个身上带着血迹的瘦子,站在人行便道上正面相对,嘴巴和鼻孔里源源不断地往外喷射着灼热的气流。他们都强烈地感受到了对方尚未褪去的凶猛,禁不住为此深深地惊叹。比之于刚才的打斗,站牌下的一部分人认为此刻很没趣,他们松了口气,陆续登上公交车,或把目光投向其它方向;另有一部分人则认为两个瘦子彼此赞赏地凝视对方,比之于打斗更为有趣,他们希望看到这两个人患难与共地奔向对方,紧紧拥抱在一起,勾肩搭背地成为兄弟。在马茫心里,他奔向闯入者的想法比Ⓐ站牌下那些人更为强烈,一瞬间他想了想自己的老婆女儿,还有他那患有抑郁症的母亲。他断定,他几乎从没从这些朝夕相处的亲人身上,得到过如此这般强烈的吸附感。那瘦子长着几乎跟他一样的骨骼和皮肉,脸上有着跟他差不多程度的中年的疲惫和若有若无的哀伤,头发很短,比板寸还短,许多地方露出颜色含混的头皮,头顶甚至秃了一个直径五公分或六公分的圆――当然,并不规则。马茫感到闯入者像一块磁石,并且,他毫不费力地感到,在对方那里,也是如此。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马茫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在下班后拥堵到街上,千方百计地利用各种交通工具回到家里,然后,像他马茫一样,坐在沙发里,也许恰巧也坐在某一根翘起的弹簧上,茫然地看着电视。老婆把关于缺钱的唠叨或更深的沉默搅到面粉里,切到菜盘里。患有抑郁症的母亲,像化石一样坐在那把污腻的老藤椅上,再不,就神经质地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嘴里发出古怪的驱赶声,嘘,嘘嘘!她驱赶着马茫。她的生理系统出了毛病,有时解着裤腰在跑往卫生间的半路就失去控制,只好蹲下来朝着地面解手。他茫然地盯视着那摊混合了人世所有复杂气味的液体,常常神思飘渺。他的女儿得不到阿迪达斯和耐克等诸多方面的需要――马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无论怎样费力也讨好不了她,那越来越有少女模样的小东西,眼见着离他越来越远。就在不久前,马茫发现有个男孩代替了他的位置,那小子在雨中用一件透明的粉色雨衣,紧紧地裹住了他的女儿。他开车时,看到街边许多药店,它们分布的密度真是大。他犹豫了很多次,终于选了一家,进去给女儿买了一包安全套。那包古怪的东西像个小炸弹,令他动不动感到心惊肉跳。
马茫记不起那人是怎么上了自己的车。是他邀请了他?还是那人主动上来的?但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先做了自我介绍,马茫说:
我叫马茫,马路的马,茫然的茫。这辆车的名字我就不说了。我大舅哥淘汰下来的旧车,他是开铁矿的。两个月前我没了工作,现在靠它谋生。我原来是坐办公室的。你叫什么?
闯入者坐在副驾上,马茫感到自己和他看起来像孪生兄弟。闯入者说:
我叫王伟。
王伟!马茫感到这个名字如此熟悉,他哈地笑出声来,说:
我过去也叫王伟。我父亲去世得很早,当时他跟我母亲结婚的时候,曾经警告过她,说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都不长寿,让她考虑考虑。我母亲不信邪,说用不着考虑。结果,我父亲没过五十真的去世了,临死前,他们商量给我改了名字,以后我就跟着我母亲姓马了。姓氏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太可笑了。
你今年多大?王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
你问到这个问题,那简直是太讽刺了。我今天刚好满四十。都说四十岁这年是个坎儿,要好好过个生日,大操大办,冲冲晦气。我老婆攒了些钱,打算在酒店摆上几桌,请请亲戚朋友,我没同意。我觉得那钱应该花在刀刃上。我老婆退而求其次,动用了那笔钱中的一部分,买了许多肉菜,还有一条老大的鱼,打算在家里做点好吃的。但我们今天大吵了一架。傍晚,我老婆在厨房里剖鱼的时候,我女儿马然在我口袋里发现那包安全套,于是我老婆扔掉剖了一半的鱼,挥舞着菜刀让我去死,不过生日了,直接过忌日。
红灯。马茫跟王伟要了一根烟。他还是在年轻的时候抽过一阵子烟,跟妻子处上对象后就戒了。马茫戒烟以后再也没思念过这东西,仿佛指甲盖,剪掉就剪掉了。但刚才王伟还没把手伸进口袋里掏烟的时候,马茫就忽然走火入魔似的犯起烟瘾,他激动地打算找个超市,停下车来奔进去买上一包。马茫没有别的解释,只把这反常的烟瘾归结到打架上。凶猛的打架成为马茫人生经历中破天荒的一笔――还有什么改变是不可理解的吗?
王伟抽了一口烟,说:
老兄,这真是太悲哀了。你就没解释一下吗?
马茫说:
怎么解释?说这安全套是给我女儿马然买的?我女儿马然……那姑娘今年十六岁了,个头比我还高,漂亮得一塌糊涂。你大概不知道,在她面前我特别自卑。那用雨衣包住她的小子,我嫉妒得要死。真的老兄,给自己女儿买那东西,虽然是为了保护她……我说不出口。
王伟不停地点头,表示他完全同意马茫的说法,也理解他复杂的心情。这鼓励了马茫:
就这么着,我离开家,开上这辆破车,出来找活干了。我必须干活,不能停下来歇着。我老婆是个没文化的女人,这辈子只会干裁缝。但这年头,谁还扯布做衣服?她在服装城给人打工,扦裤脚,改衣服。我们的女儿还要考大学,我母亲常年吃药,还要隔三差五地去医院。我老婆……也怪可怜的,你没看见她那双手。想想吧,整天捏着针线,这使得她的手指肚总是肿胀着,每根手指都变了形。手背还让电熨斗烫上了几块疤痕。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哪里都不好看,就是靠那双漂亮的手把我给吸引了……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王伟打开车窗,把烟头扔出去。烟头残存的红色遇到冷风,跳跃了一下,像一缕细小的焰火消失在夜里。
马茫说:
你的烟很贵。还有你的棉衣,是真货吧?咱俩穿着一个牌子的衣服,但我的是假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王伟看看马茫左胸口上的商标,说:
做生意的。
马茫说:
一看就是有钱人。但你刚才……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打架的时候可真不像有钱人,有钱人不用自己动手。你的车呢?宝马还是奥迪?老兄,你像个穷人一样在城市南郊晃荡,大冷的天儿……是特别无聊吧?
王伟又点上一根烟,摸摸自己的胸脯,说:
我这里长了许多瘤子。它们正在咬我。我的日子所剩无几。
马茫一愣,下意识地踩下刹车,把后面的车子吓了一大跳,疯狂鸣笛。王伟说:
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马茫不再说话。他相信王伟关于瘤子的话是真的,他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王伟,仿佛是自己胸腔里长了那些瘤子。他悲伤得不能自持,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王伟说: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姑娘,她叫小米。我们在谈论婚事的时候,她母亲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像其她女孩子一样,在结婚的那天戴上我送的金项链和金耳环。你知道,九十年代很流行这个。小米为了这一天,专门跑到医院去扎了耳孔。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胆小怕疼的人。她的耳朵火辣辣地疼了三天,夜里只能仰躺着睡觉。接着,那两个小洞感染了,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脓和血来。她返回医院去打针消炎。她的皮肤真是敏感得要命,折腾了两个月,两只耳朵又红又肿。她给我的时间不算短了吧,老兄,在这两个月中,我硬是没想到什么办法搞到项链和耳环。她的母亲当然不乐意――别说她的母亲,就连我自己都不乐意。我爱的姑娘为了一副耳环把自己的耳朵生生地穿了两个洞,我却无法补偿她所受的罪。小米为了避免耳孔重新愈合,找了两根茶叶杆穿在里面。据说茶叶可以防止发炎。她穿着两根茶叶杆又过了一个月,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提出了分手。她哭得很厉害。老兄,你明白吗,我认为,她那两个耳孔必须穿上金耳环,不管谁送的都行,只要有人送。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我曾经打算去抢劫金店……人在要死的时候,就喜欢回忆过去…… 马茫无力地说:
别太悲观,任何疾病都有治愈的可能。
可能?这段日子,我听到的最多的词,就是可能和概率了。我倒是希望医生能确切地告诉我,我哪天会死……得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晚上我要包你的车。
马茫说:
行,你包我的车,我免费载你。你想去哪儿,随便点。
王伟看着窗外,说:
你载我去白竹街,那里有一家金店。他们九点关门。今天晚上有两人值班,一男一女。但人多不是问题,不用考虑。白竹街比较偏僻,大冬天的,现在是八点一刻,街上不会有什么闲人。你把车停在旁边的胡同里,我从进门到出门,不会超过两分钟。完事后咱们就离开。街上没有监控,店里有,但我会先把它搞坏。
马茫大张着嘴巴,拼命喘气。王伟问:
害怕了?
马茫说:
他妈的,不是怕,是激动!
马茫把车子开得风快,发动机呜呜地像在大哭。到达白竹街的时候,时间还早,马茫把车子停在金店旁边的胡同里,四处观望。白竹街沉浸在一片不明真相的安静里,偶尔有晚归的人像鬼一样快速闪过,消失在各自需要去的地方。王伟又点起一根烟,说:
这家金店开了十几年了。我那时候打算抢劫的就是它。人们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最好奇的就是他想在死之前实现什么愿望,他妈的,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打劫金店居然是我临死前唯一想实现的愿望。虽然十几年里我一直在这里踩点,但那仅仅是习惯而已,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直到看到诊断书,我才猛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看似没用的习惯,其实不仅仅是习惯,而是巨大的谶语……小米住得离这里不远,就那栋楼,看见没?二楼,阳台上忽然亮起灯的那家。要是在白天,你会看到那扇窗玻璃上贴着一对非常可爱的童男童女。红色的。当然,她早已经嫁人了,但每个周末她都会回来,照顾她那衰老的母亲。她母亲老得很厉害了,但还是喜欢到金店里去转转,这也是一种习惯吧?有一次在店里我们遇见了,她一点都没认出我来。
你打算怎么抢?
马茫被即将到来的这件事凶猛地撞击着,他激动地想捶胸顿足。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他马茫老实了半辈子!
王伟再一次把烟头从车窗里扔了出去。马茫说:
这不好,会留下证据。那上面有你的唾沫,警✘察能提取到你的DNA。
马茫下车去把烟蒂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回到车上。他看到王伟从棉衣里掏出一把小铁锤,一个黑色头套,一把手枪。王伟把它们凑到眼前,检查了一下,又塞回棉衣里。手枪让马茫害怕了一下,王伟安慰他说:
是假的。
他们说好八点五十动手,那时候,男女店员正在收拾柜台打算下班。到八点五十之前的这段时间里,马茫焦躁不安,甚至有了强烈的尿意。他下车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撒了一泡尿,回到车上时,王伟把身体坐得很直,问:
你知道催眠吗?
马茫说:
催眠?我听过很多这方面的新闻,某个掌握了神秘催眠术的骗子,轻而易举控制了某人的意识,让他乖乖交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催眠就是让人的主观意识进入睡眠状态,听人摆布。
王伟说:
不对。准确地说,是一种半睡眠状态。它是一种高度暗示性的状态,是在有知觉、记忆和控制状态中做出的特殊反应。一个人如果进入睡眠,对任何的暗示也就不会有反应了。这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世界上最高明的催眠大师,都无法确切地把它描述清楚。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学会自我催眠,很简单,只要记住五大要素:专注、放松、深呼吸、想象、暗示。要深度放松,像婴儿那样呼吸,停止内在对话。你会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种神秘之境,它可以帮你建立信心,肯定自我价值,终止焦虑和恐惧。它还可以帮你搜寻记忆,让你成功地进入年龄回溯和时间回溯。老兄,它就像时间隧道,你会忘掉现在,回到过去。
对这些话,马茫似懂非懂。他看到王伟坐直身体,两手交叠放在腿上,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王伟是不是进入了停止内在对话的境界,有一些什么样的暗示正在进行。马茫看了看手表,八点四十,距离行动时间还差十分钟。他有些担心进入自我催眠状态的王伟能不能按时行动,但考虑到他肯定深谙自我催眠之道,并且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肯定极其需要克服焦虑和恐惧,马茫就觉得王伟非常有必要利用好这有限的十分钟。不仅是王伟,包括马茫自己,也最好深度放松一下。不会没关系,可以试试。
马茫就这样进入了自我催眠的尝试。他想象自己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是如何深度呼吸的,但这有点困难――他暗示自己道:这是第一次,肯定有难度,慢慢来。接着马茫对自己释放了一些其它的暗示指令,过后他不太记得了,但无外乎都跟打劫金店有关。要保持凶猛,克服恐惧,沉着冷静地把那件事干完。诸如此类。
马茫究竟是不是哪怕稍微有效地进入了自我催眠,他不敢确定。他除了暗示自己不要焦虑和恐惧,还尝试进入时间回溯。当然他尝试进入的不是自己的时间隧道,而是王伟的。他试图看到小米。小米什么样子?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一度打算睁开眼睛问一问王伟,但又怕打扰了那个在此刻极其不能被打扰的人。于是马茫拼命地发挥想象――这不难,他跟王伟是同龄人,他记得九十年代的女孩子大概的穿着打扮。那时候真的是很流行金耳环的,几乎每个姑娘耳垂上都悬挂着黄灿灿的两串黄金――它们被模具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姑娘们顾盼之间,它们就摇曳生姿……
马茫猛然想起――千万不能误了打劫金店这回事。他激灵了一下,赶紧睁开眼睛。他没看到王伟。马茫有些后悔自己在关键时候尝试什么催眠,他看了看手表,恰好八点五十一分。看来没误事,王伟已经行动了。马茫同时又看到,王伟犯了个严重的疏漏:他把作案工具留在了副驾上。不,马茫谴责自己使用了作案这个词,他认为不能把那件事称为作案。因此马茫简单地给了这三样东西一个称谓:工具。没有工具是不能做事的,马茫想都没想,就拿着那三样工具下了车。他走出胡同,来到金店门口。金店里面亮晃晃的,马茫觉得原因来自那些金子。装有那么多金子的商店,无法不发出那么明晃晃的光芒。它向街道展示着自己的高贵和神秘,也释放着勉力掩饰的、不安的气息。 透过明晃晃的玻璃店门,马茫毫不费力地将店里的情形尽收眼底:果真是一男一女两名店员,女店员正在给橱柜上锁,男店员在接手机。马茫没看到王伟。王伟去了哪儿?解手?不太可能。马茫在瞬间做了一些推测,之后他感到做这些推测很没必要,那不是此刻应该干的事情。马茫弄明白这点后,很利索地撑开黑色头套,把那个大嘴巴一样的大口子从头顶罩下去。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相继从头套事先留好的孔洞中露了出来,很合适,严丝合缝。马茫又认定了一件事:王伟的脸盘大小跟自己是非常相像的。
马茫左手提着仿真手枪,右手提着小铁锤,用一只脚顶开玻璃门。两分钟,必须在两分钟内完成这件事。马茫左手用枪轮番朝男女店员比划着,右手凶猛地敲碎玻璃柜台。明晃晃的金子让他两眼发晕,他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坚定地拿起一副耳环。他看了看其它的金子,觉得没必要去拿,就迅速撤离了金店。他跑出门的时候,听到男店员抖索着嗓子在打电话报警。
白竹街上仍然没有人,马茫没像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开车逃跑,而是一腔热血地撒开两腿,奔向王伟指给他看的那栋居民楼。他跑得飞快,像是后面跟着一个拿枪的坏人。马茫用了极短的时间,跑到那栋老式居民楼下,跑进黑漆漆的楼洞。他确信自己奔向的目的地是正确的,面前这扇门,正是小米的家门。马茫激动万分地敲响了门,忘了摘下自己的黑色头套。他那副样子把这间房里的人惊着了,她们分别是一个面色阴郁的老妇人、一个手上沾着鱼鳞和血的中年女人――由于那些鳞和血,那女人身上散发着阵阵腥气。另外还有一个少女,她先是啊地叫了一声,继而就用一种嘲讽和渴望刺激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这副场景,马茫太熟悉了。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别人的家庭跟他的家庭那么相像。包括他们正在干着的事――老妇人阴郁地盯着地面某处不甚明晰的污迹;中年女人居然也在刮鱼鳞,像极了他傍晚出门前自己老婆的样子;那晃荡着身子,一派叛逆气质的女孩,可真像他的女儿马然。马然,他漂亮的女儿,让他自卑和疼痛的女儿……
绝望一丝丝地爬上马茫的心头,令他孤独无比。他强烈地思念着王伟,那个忽然不知所踪的人。胆大的少女晃荡着肩膀凑到马茫身边,伸手拨弄着马茫手里的枪,说:
假的吧?唬谁呢?
这声音――少女的,清脆的,单声线的――让马茫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保持着崩溃前的最后勇气,一步窜到中年女人身旁,问:
你是小米吗?
中年女人恐慌地摇摇头。她女儿替母亲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不叫小米。她叫沈翠芬。哈!你误入民宅了!
马茫不相信地扭头看了看阳台,那里的灯还开着,窗玻璃上果真贴着一对童男童女。马茫锲而不舍地再次问道:
你们认识一个叫王伟的人吗?
马茫重点问了问老妇人和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忙不迭地摇头否认,带着哭腔。她已经蹲坐在了地上。老妇人始终阴郁地盯着地面,一言不发。马茫蹲下身子,拨开中年女人耳边暗淡无光的乱发,凑近了去看。马茫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最终确认中年女人并没有打耳孔。他不相信似地问道:
你从来没有打过耳孔吗?
女人再次筛着糠回答了马茫:
从来没……没打过。
马茫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他想试试催眠,这时候少女不声不响地来到他身后,伸手就要去扯他的头罩。马茫一下子明白自己该离开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副耳环,扔®在中年女人眼前的茶几上,说:
一个女人怎么能不戴耳环呢。
马茫迅速地投入了黑夜。他听到了警车的声音。在黑夜中,马茫感到他有几次看到了王伟,那熟悉的、瘦棱棱的身影忽隐忽现,马茫感到,那真他妈的像他马茫自己的肖像。
王秀梅,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十四期学员。烟台市作协副主席,山东省第一、二届签约作家。发表出版作品五百余万字。作品见于 《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出版长篇小说《大雪》《零度火焰》《微幸福时代》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去槐花洲》《丢手绢》《春天到了,赵小光!》等;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家文摘》等刊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小说选本;曾获山东省第二届齐鲁文学奖、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等奖;诸多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与翻译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