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与当代中国
在当代中国学术中,经学已经逐渐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课题。作为传统学术的核心,我们有必要来讨论一下在以西学为主导的现代学科框架下,经学为什么会在近年兴起,以及经学存在的意义为何。
经学研究在当代的复归♫,就学术思想层面而言,我想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经学内在的原因。尽管五四之后,人文领域迅速西化,传统旧学开始落幕,研究者纷纷走上了新学术之路,但是经学本身的学术传统并未因此断绝,只是转变形态,栖身于先秦史、文字训诂学、文献学等等研究方向之下。随着这些研究不断推进,经学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当中,本身也是学术发展的一个必然阶段。另一方面则是经学以外思想环境的改变,这对于经学复归的推动更为明显和直接。经学在二十世纪初走向衰微,无疑与国运相关。自从五四之后,面对连续的政治动荡,经学始终首当其冲,在学术上承担着中国贫弱的原罪。然而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之后,中国已经无可争议地成为一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大国,许多在八九十年代拥抱西学的学者,纷纷转而寻求立足中国本位的文化表达,于是必然要回到经学中来汲取思想资源。
当然也正是因为以上两方面的原因,使得经学在近年来的火热,并不足以说明经学研究已经走向了成熟。实际上,正是由于研究者们具有各自不同的学科背景,使得彼此之间对于什么是经学研究想法各异,成果更是多种多样。这种研究现状无疑有利有弊。从有利的方面来说,这就让经学可以吸纳更多研究门类与研究路径,而无短期内陷入固定的门派与僵化的套路之虞。比较今天台湾经学界的整体情况,大陆近年来显然更富于活力,正是拜此所赐。而积弊的一面则是,尽管当下没有必要追求一个固定的研究范式,但学者仍然对经学研究的内涵与外延缺乏应有共识。故此我们可以看到,不论是民间儒学研究者,还是一些六经注我©的思想家,抑或以经学史及经学文献研究为主的传统学院派,大家都标举经学而各分阵营,甚至彼此间不乏攻讦龃龉。这就造成大陆目前学术界的经学研究水平高下不齐,而民间读经却又乱象丛生。
在℃如此利弊共存的局面下,至少对于学院派学者而言,思考什么是经学研究,以及经学研究的存在意义,当然是十分必要的。
当代学者对于经学有各种各样的描述,比较典型的,同时也是影响最大的说法就是强调经学作为术的一面,认为经学是古代中国的政治统治术。这些描述大多偏重在经学的政治功能方面,然而却少有学者从古代经典的角度来看待经学。这大概是因为二十世纪是政治的时代,而我们的生活中又存在价值缺位的问题,所以很多学者习惯把经学看作一种说教。事实上,我们应当重视的是,在近两千年间,经典,也就是经书,是中国知识分子共❅同阅读的对象,培养与塑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智识与德性。经典的影响已经渗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尽管今天看似我们已经距离传统甚远,但却又总在不经意间感受到它的存在。而现代学术研究意义上的经学,已经不再是一门尊孔的学问,而是如何理解中国传统经典的问题。作为当代中国人,当我们面对西方文明的时候,我们不可能不遇到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未来会向哪里去这样的问题,要回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回到经典,正视经学的价值。有很多学者会认为经学死了,他们的理由在于中国的王朝时代结束了,孔子不再作为圣人而存在,经学的土壤已经不复存在。但是我并不这么想。经典在我们的生活中将传统与现代紧紧扭合在一起,只要我们生活在东亚的汉字文化圈之中,我们就会感受到这一点。作为理解经典的经学,并不是王朝时代的陪葬品,相反终于可以离开政治权威的摆布,在学术研究中走向新生。
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经学研究就是参考各种注释与经说,从而达到对经典的理解。所谓经学的训练就是倾空自己,持续耐心听取前辈学者的意见,在此基础上判断取舍,从而建立自己的认识,最终得出结论的过程。当下的文史研究已经进入了高度职业化和技术化的阶段,或有意或无意地,在忽略经典的价值。傅斯年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找东西就是找史料,找到史料,从中提取相应的历史信息,通过历史信息来复原或构建一段历史图景。这是现在历史学研究的不二法门。但我们不应忽视的是,如果仅把书籍作为史料来看待,这其实是一种对书的碎片化认识。对于某些书籍来说ฟ,这样的碎片化认识影响不大,但对于经典,包括经书乃至《史》《汉》之类,这种碎片化认识很容易造成我们忽略甚至曲解一部分内容。傅斯年所强调的我们不是读书的人,这在当时中国史学急需走向现代化的阶段,无疑是振聋发聩的。但在今天来说,或许把这句话改成我们不只是读书的人会更好。经学能够提供给现代学术的,就是正视中国古代经典的意义,成为一种对现代性的制衡力量。
正基于此,我想经学研究在本世纪第二个十年间的兴起,会为学术界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其效果将在第三个十年间慢慢展现出来。而经学研究的方向也会更向如何理解经典,以及经学观念如何被构建等等原初問题靠拢。这门古老的学问目前正在经历一次重要的转型,或许现在还不为文史哲的主流所重视,但它未来一定会带给学界新的激荡,大家可以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