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个纺织女工
上世纪90年代末期,纺织城,这一计划经济年代西安最大的工人居住区,成了下岗重灾区。多年以后,走出纺织城的下岗女工看似轻松开朗的背后,隐藏着无法言说的遗憾和忧伤。过往的真实生活,隐没在那一片沉默、和一闪而过的落寞眼神之中。
“你是纺织城的?”当三厂子弟李艳红被他人一眼认出“纺织城的人”时,她既吃惊又欣喜。纺织女工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相似味道。
今天的纺织城,伴随着工厂由盛而衰的变迁,众多纺织工人十几年如一日的青春汗水,以及昔日的美好,如今的没落,那种似被抛弃的窘境,和他们的人生命运交织在一起。
“纺织城害了一两代人。”李艳红怨愤地说。
23年与6万
自1986年以后,纺织厂就没有正式工了,周莉军赶上最后一批。那时候能当上工人,是让很多人羡慕的。
在这个曾经辉煌的棉纺基地,往往一家两代人都在一个工厂。在过去几十年里,他们自认是“工厂的主人翁”,从来没有培育自主谋生的技能。
企业红火之时,周莉军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子,是在浐河边玩儿大的一代。“我母亲退休时,拿着几乎和她进厂时相同的几十块钱工资。”直到周莉军初中毕业,一家四口还挤在一间18平方米的房子里。“三厂福利房,按工龄分,太艰难了,按工龄排,前面的老工人太多,就这么一年年盼过来的。”
尽管如此,父母还是坚决主张女儿通过招工考试进厂,成为一名和他们一样的纺织工人。“那阵子个体经济还比较少,大家都觉得进国企后有个铁饭碗,根本ฑ想不到自己去闯事业,也没那个胆量。”周莉军说。
小学、初中、进厂。纺织城把周莉军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培养成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人,有着高度的职业精神和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到最后无论是打工、跑业务,还是做生意都是如此,这几乎是她生存下去的法则。
在上世纪末,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东郊纺织城区域化的计划经济模式惨遭淘汰,企业开始走下坡路,大量职工下岗。
计划经济使纺织城的面貌数十年不变,这种一成不变的背后,也浸染了周莉军这一代纺织女工的困顿生活。
40岁那年,工厂难以为继,周莉军被“改革”了,买断工龄下岗了。“23年工龄,我只拿到了6万块钱。”
无奈的抉择
“如果这个工作你不想要的话,到社会上就没工作了。”1989年,高中毕业的李艳红当时就面临这样的处境。“那会Σ儿对外招聘的单位特别少,你要没个后门啥的,根本进不去。”
周莉军刚进厂时效益还行,慢慢就不行了。“那阵人的思想挺单纯的,当时年轻,不到20岁,也感觉不到有多累,不知不觉就30多了。之前从没想过不要这份工作到外面去干。”
30岁的时候,周莉军好多同学劝她到外面去干,工资高,工作也轻松。加之那阵子厂里效益不行,出去干的人也不少。周莉军也想过出去,但父母坚决反对。“其实早出去的人也挺好的,最起码把眼界开阔了。在厂里就局限在这块,整天跟着机器转,不是厂里就是家里,很少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
国营工厂的凋蔽,带来的影响显而易见。2008年,纺织城失业的人更多了。2009年,唐华三棉政策性破产前,周莉军一个月工资是600元。厂里将近10年没涨过工资。儿子的学费、生活费,让她毅然选择拿钱走人。23年工龄,换了6万块钱。昔日穿着工装,浩浩荡荡涌进工厂大门的那种阶级骄傲感,就这么随风而逝。
“买断的时候,厂里一再说叫职工想清楚。”当时厂里让工人自由抉择:可以留厂,也可以买断工龄。“记得那会儿,省上领导为这事儿还专门下来,对厂长说,‘你看看你们把职工都穷成啥了?’”
周莉军自己也从来没想到,厂子能有这个结局,一说买断,大家都高兴,居然没有一个职工再把企业当家了。“因为那阵工资太低了。30年工龄的人才拿八、九百元。你想,有这机会,还不如出去干呢,说不定出点力能挣大钱呢。”
破产的迷茫
国棉六厂的红火持续到90年代初期,渐渐地效益一天不如一天。“红火时,有干不完的活。”六厂下岗女工王艳琴回忆道。
1995年厂里突然公布了一个文件,四处宣传,要彻底打破社会主义模式的铁饭碗。王艳琴一开始不以为然,她觉得和当时的促进生产的学习活动一样,这些宣传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去。“那时候觉得不可能,这厂子这么红火,咋可能把铁饭碗打破?”
1997年以后,工厂开始减员增效,开始“放人”了。车间里贴的标语是: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这让王艳琴有웃点心慌了,“说不定哪一天真的会失去这个饭碗。”
几乎是一夜之间,拥有6000多名职工的国棉六厂,就瞬即走向了破产的边缘。
在国有企业改革的浪潮中,国家准备对亏损严重的纺织行业进行“压锭”减员“增效”。1997年11月,中国纺织总会提出必须在3年内淘汰1000万锭纺锭;1998年,六厂开始“压锭”,一半机子都停转了。工人“一刀切”,40岁以上的都被迫下岗。
1998年席卷全国的“棉纺压锭”政策,是政府为了给国企解困,把纺织行业作为突破口,定下了三年压缩1000万陈旧落后棉纺纱锭的任务。这边一压,那边民营企业却起来了,更对纺织城造成了巨大冲击。由于国棉六厂是单纱厂,利润比其½它厂低,所以受到的冲击也最大,成为第一批退出历史舞台的棉纺企业。
这一年,王艳琴被迫办理了退休手续。“过去给六厂贡献了那么多年,现在成了要啥没啥的废人。”
离开的伤痛
现实是这些跟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纺织女工,必须走出工厂,自谋出路。
最难的转变是从面对机器到面对人。对她们来说,如同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差异一般,让人困惑。
离开工厂那阵,儿子正在上学,周莉军负担很重,学费、生活费是一大笔开销。她给超市送过货,给茶叶公司包过茶叶,也做过小生意。“那阵到处跑,也顾不上孩子,我在北关找了份工作,早上6点上班,要倒两趟车,晚上8点才能回来,几乎白天都在外面买着吃。”儿子今年技校毕业ป,在火车站上班,周莉军这才“放下心来”,人也轻松开朗了起来。
如今,李艳红和周莉军不约而同又回到浐河桥边,命运的轨迹画了一个圈,又将她拢到了一块儿。如今两人同在沁水新城的万洁家政打工,担任家政主管和外派主管的工作。曾经清澈的浐河水,现在日渐干涸,两岸拔地而起一栋栋高档社区。李艳红和周莉军也正努力将更多的下岗姐妹,输送到浐河沿岸的高档社区从事家政服务工作。
曾几何时,下岗女工成了东郊家政市场的主力军,万洁家政的月嫂大部分是纺织厂的下岗女工。不少人专门要求纺织女工做月嫂,她们的口碑来自一代女工的职业素养。下岗女工为什么受欢迎?他们有集体荣誉感,是曾经出自国营大厂的人。
2012年,月嫂的收入平均达5000元左右,今年有的甚至高达近万元。“凡是做家政服务的下岗女工,都不愿告诉周围的人。“还是有一定的心理障碍,毕竟这个行业还是给人一种卑微的感觉。”李艳红说,“有的出去干了几年不适应,又返聘回厂了,他们宁愿少拿钱,也要证明是‘国家的主人’。”据说目前至少三分之一都回厂了。
艰难再就业
2月15日,下午4点,杨爱丽在六厂前进社区综合楼培训室上课,台下是想从事家政行业的新学员。从早上9点讲到下午4点,她的嗓子已经有点沙哑了,但仍兴致盎然。看得出她十分享受在讲台上传道授业的过程。
杨爱丽属于主动较早离厂、较早适应的一批下岗职工。2005年,她创办了百姓家政公司,打造“纺织月嫂”的品牌。“反正我们下岗的姐妹也多,看到家政前途挺乐观的,但是没想到做起来这么难。”片刻沉寂之后,杨爱丽向记者展示创业以来获得的各项荣誉。
创业当年,杨爱丽就被评为灞桥区三八红旗手、劳模,连续几年当选为灞桥区政协委员。“起码咱们家政也有一席之地了,这几年我前后培训了上千名家政服务员。我原来是细纱车间,就是上班到下班一刻也不能停的那个车间。累啊,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哎,往事不堪回首。”
杨爱丽为记者播放收藏的凤凰大视野纪录片《纺织姑娘》。画面中,杨锦麟走进原国棉六厂已经停产的车间,机器设备出售一空,只剩下一片破败的厂房。“那就是我们以前的更衣柜,三个人一个柜子,我们就在那儿换工作服上班。对我而言,现在就剩那棵桂花树一点念想了。”杨爱丽望着画面喃喃着,眼中发散出复杂的神情。
“纺织月嫂”商标是杨爱丽的创意,找人设计的。商标中间是一个戴着白帽子和白围裙的纺织女工形象。当初和她一起下岗的女工,有不少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山东、福建、新疆到处都有。
杨爱丽是纺织城的第二代纺织女工,我父母是支援大西北从上海过来的。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所以她说自己有一种南方人“说干就干”的闯劲儿。“北方人谁干这啊,又不挣钱,还婆婆妈妈的。我是觉得下岗女工需要一个领头羊,也能充实一下自己。没想到这一干,想放都放不下了,有那么多跟着我的姐妹要生存,虽然干得挺费劲,但我还是会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