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短篇小说)
1
陈大雨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具体那个男人是谁?陈大雨不说,他周围的亲朋好友也闹不清楚其中的原委。别人在大街上遇见陈大雨,问: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老婆,这又不是一只小鸡小鸭,你就不找找?问话的人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同情。陈大雨的回答貌似心平气和:一直在找啊,一直找不到呢。
这样敷衍了事的回答激起别人的责备:连自己的老婆都养不住,你还算个男人嘛!陈大雨接着反问:是男人又怎么样?别人说:要是换做我,我非拿刀砍了他!语气里是自言自语的,听不出要砍的是“他”还是“她”。陈大雨摇摇头,低头走了。
作为交往不太密切的同学,得知陈大雨老婆跟人私奔的事,我也同情陈大雨的遭遇。不过没等我主动联系他,陈大雨却给我打电话来了。他的语气在话筒里闷声闷气的,他问我最近忙什么呢?我说,还是老样子,瞎忙呗。陈大雨没主动提起他老婆的事,我也不好先问他。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我说,你最近怎么样啊?听说你家里出了点事?陈大雨停顿了一下说,你也知道了?没等我回答,陈大雨又说,腿长在她身上,跑就跑了吧。我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陈大雨说,我不想在厂子里打工了,我想自己做点事。我说,你想做什么事?陈大雨说,只要赚钱,做什么都可以。
陈大雨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老大会儿,听得我耳朵发痒,才听清了他的意思,大意是老婆跑就跑了,强扭的瓜不甜,他要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发愤图强,活出个人样来。既然是个下岗工人,当不了大官,那就当个财大气粗的老板。我问他,你想当什么样的老板?陈大雨说,民以食为天,我想当个投资小见效快的老板。陈大雨吭哧了一会儿又说,我想炸油条。嗦了半天,他居然还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细说起来,我和陈大雨中学毕业后,都忙着找工作,谈恋爱,然后各自成家立业,曾经一度失去了联系。彼此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十年以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了。
我记得那次聚会上,陈大雨去晚了,我和其他同学们已经喝得微醉,一个缩头缩脑的男子推门进来,我当时竟然没有立即认出他来。他的头发凌乱着,穿着一身和那个季节不合时宜的老式西装,衣服上带着皱巴巴的褶皱,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樟脑球味儿,脸色干巴巴的,眼角里的皱纹带着模糊不清的灰土。他对同学拘谨地笑、点头,拍我的肩膀,叫我,我才从他的声音里判定出这个男人就是陈大雨。他说,小白,你变了啊,要是走在大街上,我还真不敢认你。同学们跟着打哈哈说,就是嘛,十年光阴催人老啊,咱们眼看着就要老了。
陈大雨主动提出坐在我身边。服务员给他添了一双碗筷。陈大雨拒绝吸烟喝酒,也很少夹菜,他有些走神似地看着同学们说笑。现在的同学聚会,已经演变成了权力和金钱的比赛。每当同学们爆出阵阵哄笑,陈大雨也附和着笑。不过他的笑是无声的,笑起来的皱褶聚拢在一起,很快就消失了。我悄悄问,现在做什么呢?陈大雨说,下岗了,在郊区一个机械厂打工呢。陈大雨的语气很平静,我又问,收入还行吗?陈大雨说,凑合吧,够花钱的。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竟然被陈大雨这么简短的回答刺了一下,心里有些扎刺刺地难受。尽管我当时也没有固定收入,可是总感觉陈大雨活得比我要困难。
那次聚会散场以后,同学们出门都各自挥手告别,一阵寒暄之后,我沿着泗河路朝家的方向走。刚走了没大会儿,听到身后有人叫我,我扭头一看,陈大雨在我身后บ不远的地方快步撵上我。他跑得有些气喘,对我笑得露出了灰白的牙齿:我送送你,咱们说说话。
天快黑了,我们沿着泗河路慢慢朝北走,大街上人流汹涌,车子和电动车簇拥在一起,像一群被网住的鱼。我们刚开始聊了上学时候的事,后来又聊到了毕业以后各自见过的朋友。我又一次问起他的工作。陈大雨嘿嘿笑了两声。我能听出来,他的这声笑是对我的关问表示感谢。
根据陈大雨的叙述,我才知道,陈大雨高中毕业之后,按照父母的指导,到一家当时算作铁饭碗的国营企业上班,没想陈大雨结婚那年,单位说垮就垮了。迫于生活压力,陈大雨学着做生意,因为性格老实,不会骗人,还总被别人骗。几年下来,不但没赚到钱,反倒把当初积攒的一些存款折了个精光。陈大雨反思,自己终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得老实找地方打工,挣个安稳钱罢了。陈大雨第一次打工是在一个沿海城市的造船厂。老板问他,想赚大钱还是小钱?陈大雨说,出来就是赚钱的,什么赚钱干什么。
陈大雨被安排在船厂负责给新造好的船体喷刷油漆。一眼望不到头的船体,像个大仓库。陈大雨和一群农民工整天在船体里转悠,每次喷完漆,大伙都像逃命似地往外跑。那是有毒的油漆,跑慢了就会窒息。陈大雨跟着人群朝外跑,跑得心快窜出来了。他坚持跑了一个月,说什么也跑不动了。
陈大雨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食品加工厂。虽然待遇不如船厂高,工作环境却不错,活儿也不累。陈大雨在食品厂里吃住三个月。那次遇到老婆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没电了。陈大雨去了办公室,恰巧办公室的电话正被人占用。陈大雨踅了一圈,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手机,想也没想拿起来拨了老婆电话。他刚和老婆说了两句话,手机就被老板夺下。老板骂,没教养的东西,谁让你随便动用别人的手机?陈大雨说,我只是打个电话。老板挥手劈了他一巴掌说,奶奶个熊,我这个手机价值一万多,你弄坏了拿命来赔啊?陈大雨捂着脸,缩着头说,我错了,我道歉。老板指着门外说,滚,滚得越远越好。
陈大雨平白无故挨了老板一巴掌,一气之下,卷起铺盖回来了。回家和老婆解释,没想老婆不耐烦他倾诉冤屈,三言两语,夫妻二人反目争吵起来。两人越吵越凶,气急败坏的陈大雨摔碎了一个茶杯,摔门出去了。
陈大雨对我说,这几年,没挣到钱,罪受了不少。陈大雨送到我家门口,摇头走了。
2
我以为这次同学聚会,也就是吃吃喝喝,彼此还是各自忙各自的生活。没想那次聚会没几天,陈大雨打电话找我,说他想请上次同学聚会时的刘长利吃顿饭,最好我能作陪一下。刘长利是我们这班同学混得比较有出息的一个,教育局的副局长。上次聚会本来说好是凑份子的,刘长利被同学们喊了几句局长,就笑呵呵地主动去服务台刷卡了。我问陈大雨,你请刘长利干嘛?陈大雨说,他想给上高中的儿子调换到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去读书。现在唯一的生活希望就是能把儿子培养出息了☪。他说他这个当爹的笨就笨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像他一样笨。
陈大雨说的颠三倒四,我听着心里很难受。想起刘长利在新天地小区买了房子,听说这几天就要搬进新房。既然陈大雨想找刘长利帮忙,不如趁着刘长利搬家的时候当面说一说,也算恭喜他乔迁新居。我答应了陈大雨,然后联系刘长利。我说同学们都盼着你搬家给你贺喜呢。刘长利哈哈笑。我说什么时候搬家?我约合几个同学给你帮忙拾掇东西去?刘长利痛快答应了。
刘长利搬家那天,我和陈大雨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捧个人场,搬家是件喜庆事,人多势众,显得热闹。我和陈大雨走到刘长利家,搬家公司的几个工人已经把家具和家电等大件搬到了楼下,正在朝车上装。刘长利看到我俩很高兴。连声说,没什么拾掇的东西,你们来站站场就行。陈大雨跟着刘长利身后,挨个房间串了一遍。我看出他的意思,既然来一趟,多少也得帮忙拾掇点东西,表现一下来帮忙的诚意。刘长利见陈大雨老是跟着他,就说,对了,大雨,你把那只哈巴狗抱到新家吧。那些搬家工人手上没轻重,我不放心。
陈大雨连声答应着,招呼我下楼去找刘长利家的那只哈巴狗。我俩下楼,果然看到刘长利八岁的女儿抱着一只白色的哈巴狗。陈大雨靠近前,伸手对陈大雨的女儿说,闺女,我帮你抱着小狗吧。陈大雨边说边从她怀里抱狗,没想小狗汪汪叫了两声,从陈大雨手里挣出来,跳到地上,撒腿朝小区门外跑,眼看着小狗跑出门外,陈大雨和我才愣过神来,大声叫着追过去。大街上车来车往,小狗左右迂回,疯了似的在车流里猛窜,陈大雨急得连喊带叫,可是没有一辆车主动停下来,让我们穿越大街。我们顺着路沿石跑了一阵,眼睁睁地看着小狗淹没在川流不息的车群里。
陈大雨垂着手对着大街上愣怔了老大会儿,才和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刘长利楼下。刚拐过楼角,迎头碰见刘长利的女儿。小女孩看见我们空着双手,登时就哭出了声,边哭边说让陈大雨赔他的小狗。陈大雨说,闺女别哭啊,我再去找找,真不行叔叔再去市场上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小狗。小女孩不听陈大雨的哄劝,愈发哭得悲伧。陈大雨急得甩手。谁也没想到,陈大雨甩了一会儿手,忽然弯腰趴在小女孩面前的地上,双手伏地,弓起双腿,抬头看着小女孩说,闺女你别哭了,我给你学狗叫,你瞧,汪汪,汪汪……陈大雨边学着狗叫边趴地上,像个蛤蟆一样转圈。
小女孩显然被陈大雨的举动吓坏了,哭得更厉害。刘长利闻声过来,看见趴在地上的陈大雨,顿时愤怒:陈大雨你怎么回事啊?有你这么哄孩子的吗?你学什么不好?一个大男人学狗叫?
我也跟着刘长利说,大雨你赶紧爬起来,你这不是丢人现眼嘛!
陈大雨爬起来,羞愧似地搓着手掌上的灰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刘长利愤怒的脸色,低头躲到楼角下的花丛里。
那天我和陈大雨从刘长利家回去的路上,陈大雨闷声走了一段路,忽然追上我低声说,刘长利呵斥我,我能接受得了,可是你对我发火,我觉得难受。
我当时没细想他这句话,只是没好气地回答他,你难受?男人膝下有黄金,你一个大老爷们趴在地上学狗叫,我都觉得跟着你丢人!
陈大雨愤懑的样子,摊开双手对我说,我本来不想趴地上学狗叫,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当时心里压力很大,觉得咱们去帮忙搬家反倒搬出事来了。
我说,不就是丢了一只狗吗?咱们还搬出什么事来了?
没想陈大雨立即反驳我,压低声音说,可是这不是一般的狗,这是刘长利家的狗。
我说,你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刘长利家的狗就不是狗?陈大雨抬起头,没再吱声,低头快步离开了我。
那一次,我觉得我开始有些讨厌这个办事猥琐的陈大雨了。
3
从那以后,我没再主动联系过陈大雨。我一想起他来,心里就生出又可怜又可笑的古怪感觉。没错,这人行为的确是有点古怪。我不知道后来,关于他儿子调学校的事,他有没有再找过刘长利,一直到最近,我听说陈大雨的老婆跟别人跑了。“跑了”这两个字听起来很模糊,可是细想却很形象,我理解的意思,跑了就是跟人私奔了。当然,‘私奔’这两个字有些片面和龌龊,我想不出跟人跑了的女人除了私奔还有什么原因。
正当我琢磨这事,犹豫着是不是该联系一下陈大雨时,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刘长利忽然给我打电话来,简单问了我几句最近的近况,便提到了陈大雨。刘长利的语气里听着很生气,问我,陈大雨这人是不是神经有毛病,这两个月里,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还来我家找过我一次。我说,他找你干嘛?
我一问,刘长利的语气更愤怒了,说,陈大雨打电话给我解释那天搬家丢狗的事,反复说他不是故意的。我说,不就是一个狗嘛,丢就丢了吧,你也别放在心上。陈大雨不听我的话,有时候我越忙陈大雨越给我打电话,恶作剧似的锲而不舍地解释这事。最可恨的是前几天的晚上十点多,我都休息了,陈大雨又到我楼下摁门铃,我穿衣起来开门,见陈大雨手里提着一大包糖果点心,肩上还扛着一箱啤酒。没等我说话,陈大雨又解释丢狗的事,还做出低三下四的模样请求我原谅。我听着头就懵,陈大雨满嘴酒气,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这不是故意来骚扰我吗?最可气的是,陈大雨一口一个刘局长,叫得我只想朝他发火,你说咱们老同学了,别人都叫我长利,或者叫我老刘,你陈大雨干嘛要叫我刘局长呢?恶心我是不是?我当时很生气,也没让他进我家,他一个下岗职工,没有什么固定收入,连基本生活都困难,给我送这些东西干嘛?再说,还是因为一只狗,他陈大雨几次三番三番几次地解释这事,真是神经出毛病了!
刘长利不歇气地朝我嘟囔着这事,我都觉得他的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了。刘长利这么一说,我有些明白陈大雨为什么老是找刘长利解释丢狗这件事,他因为儿子转学这件事有求于刘长利,帮忙搬家,却没想弄巧成拙。我正想打断刘长利,给他解释一下原因,没想刘长利又说,昨天晚上,陈大雨又给我打电话,还是说丢狗的事,还是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孩子。我当时听着压着火没吱声,没想陈大雨非要让我闺女接电话,说他要给我闺女表态,一定要给我找到丢的那条狗,他找不到那条狗誓不为人。我一听就上火了,你陈大雨骚扰我没完,还要骚扰我闺女?她一个小孩子,本来早就忘了这事,你和她说什么?当时我忍不住教训了陈大雨,我说,你先找回你老婆再说吧!一个大男人,老婆丢了不找找,还整天想着找一条狗,难道你老婆不如一条狗重要?你丢人不丢人?我说完这话,陈大雨顿时就不吱声了。现在想来,我这话说得有些过头了啊!
刘长利说到这里,我才听清刘长利的打电话的目的,我打断刘长利的话说,长利你放心吧,我说说陈大雨,别让他把丢狗这事放在心上,还是老实找找老婆吧。
放下电话后,我心里觉得内疚,又有些厌烦,内疚的是当初是我拉着陈大雨去给刘长利搬家,才引出这一连串麻烦事,厌烦的是这些麻烦事是陈大雨自找的,丢一只狗真的比丢老婆还重要?给陈大雨打电话。没想拨出他的手机号,才知道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难道这个陈大雨穷得连手机费都交不起了?
事实上,事情的转机并没有我意料的那么困难,我下班回家,刚进小区门口,就被门卫叫住,跟着门卫后面是个个子瘦小,面目棱角分明的少年。中午的阳光将少年照得通体明亮,不¡知为什么,少年跟在门卫后面的步子有些踉跄。
门卫告诉我,这个学生在这里等你很长时间了。我刚要问少年是谁,少年却张口叫了我一句白叔,我叫陈小雪,我爸爸是陈大雨。
仔细看这个自称是陈大雨儿子的少年,面目里倒是有些陈大雨的印记,尤其是眼神,让我想起早年陈大雨和我同窗共读的时候。没等我问陈大雨的情况,陈小雪又说,我爸外出很长时间了,他告诉我有困难让我来找您,学校让我交下半年的学费,我等不来爸爸回来,也联系不上他,只得来求您帮助了。
陈小雪说话的语速很快,也许是有些紧张,看似想一口气把话说完的样子,这完全和陈大雨吞吐的性格相反,估计应该是和他母亲的性格相符。我摸了摸衣兜里的钱夹,里面只有几百块钱,幸好银联卡在钱夹里。去取款的路上,一前一后。我问陈小雪,你爸爸外出干嘛去了?陈小雪反问我,我爸爸没给你说啊?他出去找狗去了。我故作不惊,那你告诉我,你妈妈为什么也走了?陈小雪抬脸看我,我不知道,我爸爸老是和我妈妈吵架,整天吵个不停,估计是吵烦了,我妈妈才走的。
陈小雪闷头走了一段路,忽然又语出惊人说,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看他们是一头槽上栓了两个叫驴,命里就相克!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取了两千块钱给他,剩下的钱让他生活零用。陈小雪没客气,接过钱,忽然又对我说了一句,我恨死我爸爸了,不去找我妈妈,非找一条狗!为了找那条狗,我爸这些日子什么事都没干,还白白扔了两千多块钱,给我交学费的钱都搭进去了!
陈小雪说完这些话,把钱塞进衣兜里,掏出手机开始摁起来。我发现这家伙居然用的是一款诺基亚智能手机,价格起码在千元以上。凭陈大雨的经济现状,怎么能给孩子买这么贵重的手机呢?陈小雪回复完一条短信,又翻看网页,发微信,玩微博,不再理会我。我问他吃过饭了吗?他没抬头,摇头说吃过了。
他捣鼓一番手机,忽然把手机递给我,说,白叔你看,这就是我爸爸让我发布的寻狗启示。我接过小雪的手机看,是一页打开的网站,好像是一家我们本地论坛的网站。标题:高价悬赏黄毛哈巴狗。发布日期是一个月以前。
陈小雪说,我爸悬赏两千块钱找狗,有人说收养了那条哈巴狗。我爸爸和那人见了面,真花了两千块钱买下黄毛哈巴狗。回家给狗洗澡,竟然是白毛狗h油染成了黄毛。这个该死的骗子!我爸回头找不到骗他的人,只好把狗带到宠物市场,二十块钱贱卖给别人。后来他又听别人说,他丢掉的那条狗顺着国道朝西跑了。我爸爸又深信不疑,又去济州去找狗了。他走的时候对我说,让我有困难就找你解决。
陈小雪说完这些话,把手机塞进衣兜里,说了声谢谢叔叔,我要去学校了。我看着他晃动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疼起来,我自责自己,怎么把陈大雨害成这样了呢。济州距离我所住的小城紧挨着,距离不过五十公里,我想我应该去济州找找陈大雨,我担心他会再做出什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更希望他这次去济州,不仅仅是找那只狗,更主要的是能用心找找他的老婆。
4
我想我应该把实情告诉刘长利。刘长利接通电话后,还要给我唠叨陈大雨找狗的事,我打断他的话说,长利,你当再大的官,我还是对你直呼其名,行不?刘长利说,这样最好,身在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不好受,我不想让你们孤立我。我说,那我实话实说了吧,陈大雨一直想找到你的狗,是怕得罪你这个教育局副局长。他有事求你,他想把他儿子转到重点高中去读书。他望子成龙心情迫切,你理解他吧。
刘长利说,他就为这事去找狗?他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咱们都是光腚长大的伙计,他有什么话不能对我直说吗?我马上就想办法让他儿子转学去重点高中。咱们的友情,难道还比不上一条狗重要吗?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后,打开电脑,找到了陈小雪发寻狗启示帖子的那个论坛,仔细看了寻狗启示帖子的内容和下面的跟帖。帖子的内容寥寥数行:
敬告诸位网友,本人于6月18日丢失纯黄色爱犬一条(哈巴狗),个头娇小,人见人爱,有目击者请告知或者跟帖联系,本人不胜感激,重谢现金两千元。
这个帖子的点击率已经达到近千次,跟帖的人有调侃的,说肯定是跟母狗跟公狗私奔了。有愤青的,说这条狗能值一头牛的钱了,也有幸灾乐祸的,说只有疯狗才能满街跑,遇见就要弄死它。更有居心叵测的人跟帖说,丢狗的人肯定是失宠的官太太或者被包养的小三小四,不然不会出这么多钱悬赏一条狗。奇怪的是一直没有看到陈大雨和他儿子陈小雪的回帖。
十月长假的前几天,我做好打算,要去济州找朋友探听一下,是否有谁知道陈大雨的动向。就在我准备动身前去济州的前一天晚上,我习惯地去看论坛上寻狗启事的帖子,忽然发现这个帖子已经被论坛版主置顶起来,并且加注了醒目的红色标记,点击率已经达到近万次。我慌忙打开帖子看跟帖,发现一个注明叫‘我是来打酱油的’网民在昨天网上再寻狗启事的最新跟帖里发布了一条消息,我忍住心跳看了几行字,就觉得压制不住的心跳窜上了嗓眼边,这条帖子的内容,很显然,这个号称,‘我是来打酱油的’跟帖者是从别处复制这条内容,粘贴在这个论坛上的,没有网民的调侃和八卦的戏谑语气,严格来说是一条中规中矩的新闻体,用字造句准确讲究:
9月29日,济州市古槐树路兴发居民小区的一处私人诊所内,发生一起杀人案件。据犯罪嫌疑人王某交代,案发当日下午,被害人陈某因感冒来王某的诊所进行治疗,王某给陈某静脉滴注青霉素,期间陈某发生青霉素过敏反应,出现昏厥现象。王某发现后及时抢救,立即注射副肾素抢救陈某。陈某抢救清醒后责问王某,王某道歉,陈某不饶。两人由口角争吵到肢体殴斗,相互大打出手,期间犯罪嫌疑人王某摸起长条形医用剪刀刺入陈某后背,陈某被刺伤右肺,王某拨打急救电话,但陈某因为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
这条寥寥千字的新闻报道,看似行笔简单,不过事件发生来龙去脉交代完整。跟帖者已达数十网页,我忍着心慌浏览,有对此报道真实性质疑的网民,更有人跟帖证明,在当天的济州晚报和其他网站也看到了相同内容的报道,足以证明这起突发案件的真实性。
我顾不得再仔细浏览下去,第一反应就是给刘长利打电话。电话接通,刘长利还在酒场上应酬,听着他那边人声噪杂,我只能大声对他说,陈大雨可能出事了。刘长利那边没听清,好像是听到我说陈大雨的名字,他就像上次一样显得有些不耐烦,我又大声喊了两句,刘长利那边还是一片杂乱声,我只得挂断通话,给刘长利编了一句“陈大雨出事了!”我刚把信息发给刘长利,刘长利就把电话打给我了。刘长利打着饱嗝说,我在厕所里呢,你说说,陈大雨出什么事了?我说,陈大雨可能被人杀死了。
5
第二天一早,我和刘长利赶到了济州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以被害人家属的名义,见到了负责调查这个案件的宋队长。宋队长说话简洁,几乎没有废话,听清我和刘长利的来意,拿出一份案情调查笔录给我们看。审问笔录和我昨晚在论坛看到的新闻报道内容,基本没有出入,只是详尽地记录了案发经过,犯罪嫌疑人王某已经对杀害陈某供认不讳。略去审问正常的程序记录,我看到了一下内容:
问:先说事情的起因。
答:他感冒发烧,我给他开了青霉素静脉滴注,我本来对他做了青霉素过敏试验,没想他还是在滴注时发生青霉素过敏,我及时抢救了他,主动提出免除他的治疗费用。他还不依不饶,他砸坏了我桌上的血压测量仪,撕烂了我桌子上的处方笺。我和他争夺时,他从桌上的病历上发现了一个叫赵亚丽的患者的名字。他问我这个赵亚丽是谁,非要让我找到那个赵亚丽不可。
问:陈某为什么让你找病例上的赵亚丽?
答:他说赵亚丽是他失踪的老婆。他老婆就是赵亚丽,他来济州就是找老婆的。那个赵亚丽来打过几次很特殊的消炎针,我一看她带来的针剂,就知道这女的是干那行的,得的是脏病。我没留下赵亚丽的联系方式。我被他逼急了,我说,难道你非要逼着我说你老婆是做鸡的吗?他听了立即暴怒起来,一拳打在我脸上,接着他疯狂地打我,边打边骂我,说你老婆才是做鸡的呢!后来我摸起桌子上的手术剪刀,只想吓唬他赶紧走,没想我被门槛绊倒,压在他身上,剪刀就刺进他后背里。当时很多在外边看热闹的人可以作证,我不是故意刺他的,我这是正当防卫,他被我刺倒以后,我就打了120急救电话。后来一些看热闹的人打了报警电话。
问:你知道陈某抢救无效,已经死了吗?
答: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想杀他,当时我被他打晕了,我想他干脆打死我算了。
……
接下来的审问记录,显然是因为知道对方已经死亡,ฝ王某情绪激动,回答得语无伦次。
宋队长叹了一口气,抬头问我,被害人的老婆是不是真的失踪了?刘长利说,是,失踪半年了。宋队长点头说,这就对了。据当时抢救陈某的医生说,当时陈某被送进急救室后,神智还有些清醒,嘴里还是念叨赵亚丽三个字。他还哀求医生救救他,他说他不想死,他还想找到他的老婆。后来我们从被陈某撕烂的病例里,找到了赵亚丽这个名字,病历日期注明,半个月以前,一个叫赵亚丽的中年女性在王某诊所里打过一星期的消炎针。不过那个病历已经被被害人的血染红了,看不太清楚。目前我们正加大警力,在济州排查所有的暂住人口,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个赵亚丽。
我和刘长利相互对视,请求去急救中心看看死者。告别宋队长,我和刘长利出了刑警大队,去往急救中心的路上,刘长利闷头呆了一会儿,忽然对我说,你相信病历上的那个赵亚丽就是陈大雨的老婆吗?
我忽然明白刘长利猜测了什么,一股悲凉涌遍了我的全身,我只相信陈大雨的老婆赵亚丽是因吵架赌气离家出走的。
刘长利没再吱声,我们下车走到急救中心门口,刘长利忽然止住脚步,低声对我说,我不敢进去了,我害怕在这种场合下见到陈大雨,我觉得我没脸面见到他,我觉得我很无耻。刘长利摇头说,小白,我想哭……刘长利说着眼泪已经涌在眼眶里。
这个人来人往的急救中心门口,就是生死两界线,我想不到,那次和陈大雨帮刘长利搬家回来的路上,竟然成了我们的永别。
那天晚上,我和刘长利住在靠近急救中心附近的一家旅馆里,等待警方找到赵亚丽的消息。我和刘长利对面坐着,内心里躁动不安,我忽然有了想用文字来表达这种内心不安的冲动,虽然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我想应该用小说这种文体来写写陈大雨和我,还有刘长利,写写陈大雨的老婆和他的儿子,以及生活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靠在床头上,对刘长利说了我这个想法。刘长利愣了一会才说,你想写就写吧,不过我希望你能在小说里把陈大雨写活了,让他好好活着,千万别把陈大雨写死了。我不懂小说,不过我认为,最好的小说就是鼓励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哪怕是死皮赖脸,也得认真地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长利的话。离开刘长利的房间,我回到我房间里,才觉得浑身酸疼,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洗刷,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头扑倒在床上,闭上了灯。已是深夜了,我靠在床头上迷糊着回忆最后一次见到陈大雨的情景,我觉得已经想不起他具体的面容,只记得他离开我低头朝前走的样子,他矮小的个子一栽一栽的,像被风摇摆的树。我琢磨我这篇小说开头的第一段话,是不是应该这么写:
陈大雨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具体那个男人是谁?陈大雨不说,他周围的亲朋好友也闹不清楚其中的原委。别人在大街上遇见陈大雨,问: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老婆,这又不是一只小鸡小鸭,你就不找找?问话的人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同情。陈大雨的回答貌似心平气和:一直在找啊,一直找不到呢……
柏祥伟,山东泗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入选《小说选刊》《新华文摘》《2010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等刊。出版小说集《无故发笑的年代》。2011年获第二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