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花开(短篇小说)
一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年轻就失去了丈夫。原本是该由两个人一起走的路,如今却留给了她一个人来走,她忽然倍感孤单。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啊,她把自己和丈夫的结婚照紧紧抱在胸口,又时不时从怀里推开来,在灯光下端详。一回又一回,她想起了自己与丈夫刚认识时的情景――仿佛一切都是在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
那时,她还在娘家做闺女。她的娘家在津市白衣乡的一个小镇上,父亲死得早,娘就在镇上开了一家米粉店,叫津市米粉店。招牌是手书魏碑,墨色浑厚淋漓,字型朴拙而刚劲。有行家看了后,硬是赞不绝口,说:“魏晋风骨,古意盎然。”她听了就只是吃吃地笑,心想,我娘真是捡便宜了。但她却没敢说,这是当年在镇中学读书的一个少年伢儿写的,报酬是一碗麻辣牛杂米粉。那时她也还是个少女,娘即当老板又做主勺,她也就是帮娘打打下手而已。等娘把煮好的米粉盛进开好了原汤的大碗里,她就用脆脆的声音问过客人,说:“您吃什么码子呀?”于是就按照对方的要求,将牛肉或者是牛杂码子盖了上去,当然还会抓一爪金黄姜米和青绿香菜放在盖码上,然后才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粉送到客人的面前,笑笑地说:“您请慢慢用。”
她一直是这么对客人说这句客套话的,但是有一次――当然是许多年后的一次,她那时已成个大姑娘了,却碰到了一句有味的回答。
“慢不得的,季节不等人,还要赶回去犁田呢。”
答这话的是一个后生,浓眉大眼,身板结实如牛牯,一看面相,似乎是认得的,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见过。
“那也不能烫了舌头呀!”她说着就咯咯地笑得好开心,并且在心里想:这真是个怪人!都什么年代了呀?如今有哪个年轻人还安心在家里务农呢?一个二个都往城里跑,而且还去得远远的,不是南下广东,就是去了浙江、上海,有的甚至还北漂到了天子脚下的京城。
“田总得要人种的,这是做农民的根本。”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功夫。”这句话到了嘴边,但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她其实对那些忍心把老人孩子留在家里的做法也不敢苟同。
她当时并没有想到,那后生就是当年帮她娘写招牌的中学生,还是他写了做好招牌后自己送上门来的。那真是个有趣的事哦,他后来才告诉她,他其实从读小学二年级开始就练碑帖。他的初中是在镇上读的,是个寄宿生。学校里本来有早餐吃,初中毕业那年,有一天他却鬼使神差出了校门,想到镇上来开开荤,吃一碗牛杂米粉,因为他还是小时候跟父亲到县城津市时吃过的,觉得那津市麻辣牛杂米粉的味道特重,辣出他一身淋漓大汗来,所以就一直记得。他从学校出来,一路瞄过去,就只见有卖包点的早餐店,在快到街尾上时,才发现了一家新开的,还招牌都没有挂的米粉店。于是就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来一碗津市牛杂米粉罗。”他是面对着窗口的老板娘喊的,但不一会儿,给他端来米粉的,却是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姑娘。
“您请慢慢用吧。”那姑娘的声音脆脆的。
“慢不得的,马上就要上课了。”他的回答让她ค觉得很搞笑。
“那你就快快吃吧。”说完她还险些儿笑出了声音来。
他确实吃得很快,如风卷残云一般,满头是淋漓大汗。然而吃完后他一摸口袋,糟了,换衣服了。顿时就一脸窘态,半天吱不得声。
“我是上边学校读寄宿的学生,出门时换了衣服……”他硬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的。老板娘就笑笑地走了过来,说:“不要紧的,下次来记得一回给吧!”一旁的女儿眼神很怪,却没有吱声。
令老板娘和她的闺女都没想到的是,第三天一早,他果然来了,还送来了一块写着“津市米粉”字样的樟木招牌。他要再还给日前欠下的米粉钱时,老板娘就执意不肯收。“你给我们做了招牌哩!”那意思是说,就两相抵吧――她也看不出那字迹的好和不好,就挂上了。
他后来就去县城津市读高中去了,也就一直没有再来过米粉店。
“嘿呀!你就是――”那姑娘好像突然记起了好几年前的事情。
“嗯啦,我就是那个给你们写过招牌的。”他回答得很诚实。
于是两人的脸就一红,他们终于又认识了。而且后来还……
他母亲是去年得急症走的,家里就只有他和父亲相依为命。他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了,只有买农药或者化肥才来镇上,但是只要他到了镇上,就百分之百会来她们这家津市米粉店吃一碗米粉,而且每一次都是要的牛杂盖码。进店和出店门,还会举头看一眼招牌。字迹依旧,却时过境迁。他的心中不免涌出许多无端的感慨。她的心里也是,有一种心花盛开的感觉。于是给这后生打牛杂码子时,下手就特别重,足足是两份的料。一来二去的,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车向前;而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孟春花。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因为娘比女儿了解得更多,娘还打听到车向前是邻村车支书的儿子,而且未婚。
次年,这一对有情人就终成了眷属。说出来真是羞死人了,还是娘亲自出面托人做的媒人。娘一口一声说:“车家的根本好,车向前这样的后生靠得住,如今像他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得找哎!”
“娘――你是怕女儿嫁不出去吧?”孟春花就故意撒娇说。
“傻女人,我是怕别人家的闺女先下了手,你难得吃后悔药!”
女儿在娘面前才不怕害臊哩,说:“没有哪个能抢得走他的!”
“原来你们自己早就私订了终身呐!”娘笑得哈哈直滚说。
“娘――”女儿就撅着两片红红的嘴唇佯装生气。
她其实自从认识他后,每天一早起来就在照镜子,红朴朴的脸庞就像个熟透的苹果,一双丹凤眼里那对黑黑的眸子闪着幽幽的光亮,两撇淡淡的眉毛比修过的还要好看。他今天会来吗?她在心里想。
好日子越来越近了,孟春花和车向前的结婚照就是请镇上范摄影照的。范摄影口才极好,年轻时在镇上当过文化站辅导员,吹拉弹唱及摄影,样样都会那么一点,乡文化站每年春节组织节目时,快板和顺口溜都是他做的词,“靠紧一点,还靠一点,只有靠紧了才保险。”范摄影右手端着相机,左手打着手势,看来他又是要过顺口溜的干瘾了,他紧接着又说:“这样好,这样好,明年肯定能把娃娃抱!”话音还未落,一声“咔嚓”,快门就先落下了。第二年,孟春花果然就当妈妈了,是个女儿,车向前给她取名叫车新枝。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日子就这么过着,时间真快,一晃女儿就读初中了,只是却偏偏―― 二
那一年,津市雪落无声,白了田野,白了山岗。一头老牛在澧水丘陵地带的破牛栏屋里砰然倒下,“老伙计呀!眼看着春天就要到了,你就不能够再撑几天吗?”老支书悲怆的呼号声惊动了整座村子。
村口的毛里湖浪开一圈圈波纹,如一个又一个问号,也像一个又一个怎么也划不圆的句号,写意着老支书此时此刻的心情。这是一个叫白衣乡的一户普通人家,老支书就是车向前的父亲,孟春花的公公,孟新枝的爷爷。村子里红砖青瓦的楼房很多,这户人家却仍然是一栋四楹三进的旧木屋。闻声而来的爷爷姥姥们满脸惭愧,一群留守儿童追逐着,一只黄狗在人群里撒欢。老支书默然跪下,轻轻地,他用长满茧子的手抹干净老牛眼角上的泪水,村庄在老支书的淡定中平静。
他和牛打了几十年交道,有黄牛也有水牛,家中的神龛上供着先人的牌位,也供着如弯月般的水牛角,还有如拔节竹笋一样的黄牛角。老支书的心里显得有几分落寞。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已然过去,牛的命运,也就是他们这一辈行将老去的农人的命运!大片大片的田野已由外来的开发公司承包经营,犁田的事在拖拉机进村后不再算一回事,就连收割也用上机械化了,省出的劳动力就像一群又一群野鸭子似的,散落到外面的城市里打工挣钱去了。这才几年的功夫呀,陪伴了他们一代又一代的木板屋被拆除,一幢又一幢的红砖青瓦小楼在原宅基地上崛起,同时也崛起了一个被誉为“新农村建设”的新名词。他当然知道县政府已建成了“阳光敬老院”,但那是在城里,他不舍得离开故土去沐浴“阳光”。老支书是有过感慨的,他摇着两鬓渐白的头说:“也不该忘记建几栋像样的牛栏屋啊!”他的眼睛里有几许茫然,心想,即便是犁田再用不上牛了,但物尽天择,各有各的归宿,津市米粉的原汤是无论如何得用牛骨头熬制的,盖码是无论如何得用牛杂和牛肉的,这就是上天最后给牛派上的用场。
“进肠进肚的东西未必也可以造假啊?”老人不禁念出声来。
“您老就别操这一份闲心了。”儿媳妇孟春花理解公公的心思,老人家当了大半辈子基层领导,但他对牛的情感却始终深厚如同手足,因为土改那年,就分给了他家里一头水牛和如今这一栋木屋。
他当然也完全有能力为自己家建一栋像样的新房,当了几十年的基层干部,随便跟哪个来村里投资搞开发的老板暗示一句,再慷集体之慨多给人家几亩土地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反正钱权交易又算不得什么新发明。但是孟春花的公公却总是一句,“耕田的牛还比马大呢,穷一点苦一点又不死人的!”公公毕竟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只知道一条道走到黑。为了缓解老人的心情,孟春花说:“只要您身体好,比什么都好。”又还耐着性子告诉公公,“开发公司早就规划要到毛里湖的岛屿上办养牛场了。”她是小心翼翼开导他说的。公公明白儿媳的好意,更不想给她心情添负担,就总是装得每天乐哈哈的。
自从女儿考上津市一中的那年起,孟春花就在城关镇开了一家米粉店,陪女儿在县城里读书,给女儿攒学费,自己起早贪黑延续的就是祖传的手艺:津市米粉。因为原料正宗地道,生意火爆得不得了。
老人无疑是一个看重面子的人,几十年下来,他当过大队长,做过革委会主任,后来改村又担任过村民管理委员会主任,再又是村支书,自以为对家门口的这个毛里湖了如指掌,“是一个养鱼养鸭的好地方啊!”他的视野就只能局限在他的经验里,他的话却是村里的方向。前几年村里搞民主选举,村主任换了一个在外地打工回乡 ☹的年轻老板。他几乎再无事可管,就一心一意管着他的那一头老水牛。可如今老水牛也寿终就寝了,村支书也因为年过六十当到头了,他已经很快就成一个闲人了。但可喜的是,随着现在对开发毛里湖的口号越喊越响,县里还印了大书小书说毛里湖是国家湿地公园,除湿地生态条件优越外,深厚的文化底蕴是湿地公园的特点:津市是秦时千里寻夫的孟姜女的家乡,还是东晋孝武帝时吏部尚书车胤的故里,其“囊萤夜读”的动人故事一直为古今教科书所载等。这是读高中了的孙女儿车新枝跟他说的,还有白纸黑字和彩色照片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这个我早就晓得的。你是车家的后代呢,你妈又正好姓孟……”一触及孟姜女千里寻夫的话题,老人便默然,他为老牛料理着后事,不知怎么又突然想起了儿子车向前来,昏花的老眼里盈满了浊泪。
年味还在木屋的檐前缭绕,儿媳妇又带着新枝去城里了。孙女下半年就要考大学,这是最关键的半年,马虎不得的。老人送孟春花和孙女到村口,把自己亲手洗得干干净的牛肚牛肠等全都交给儿媳妇,“这都是好东西,是我那老伙计给人类最后的贡献。”老人有意装得很平静,但孙女儿车新枝却分明看到浑浊的泪水盈满了爷爷的眼眶。
三
随着一纸公文的到来,不再是村支书了的老人仍然独自出门,常沿着水泥村道遛哒,看似悠哉游哉的脚步却很沉重。他来到村口的那座双拱桥上伫立,肩披夕阳看流水潺潺入湖,看元宵节过后,青壮们又如逐渐弄丢的日子悄然消失,踪影全无。二月仍有微寒,村小照例开学,琅琅书声随尘埃在阳光里飞舞,一群鸭子,大摇大摆走向村口,嘎嘎欢叫着跳入脚下的毛里湖,溅起的水花染绿河滩。双拱桥上,老支书蓦然回首,面对着开春的田野凝神静思,欲说无言。岁月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反射出些许阳光的暖意,还有失落和不易觉察的茫然。
“好肥沃的水田啊!农人为何就忍心抛弃呢?”他的声音很微略。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孙女也偶尔回到白衣乡的村子里来看望爷爷。“您也随我们一起到城里去嘛?”孙女用征询的口吻说。
“我都这把年纪了,想我进城火葬啊!”老人的语气很生硬,他又接着说:“当农民的一个个都离开了故土,今后是会遭大殃的!”
车新枝认为爷爷是个老顽固,更不理解爷爷为村里操那份闲心。“大片成块的田地都有人承包了,那些旮旮旯旯的算得了什么!”她这话说得很轻。她本来是领了母亲旨意做爷爷工作,见爷爷固执如磐石,亦只能无语。已经很文艺范的孙女就趁回家的某个下午,陪着爷爷站定在村口的石拱桥上,在一次次回家的日记里,她曾经这样写道: 爷爷的身子骨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背脊微驼,一遇见熟人却硬是要顽强地挺直,好几次我都能听见那老骨头在咔吧咔吧地响呢。尤其是在夜晚,他的咳嗽声如同雷吼,却硬是要用他那粗糙得如村口老槐皮一样的手,使劲地捂着自己的嘴巴,尽量不想让那声音咳出来。
爷爷还总是在夜里说梦话,他说:“天变地变,季节不会改变,猪懒猫懒,农人不敢偷懒,地理就是天理,庄稼人良心与天地相通。”这是我半夜里去上厕所路过爷爷房间后门口时听到的,但我不敢打扰爷爷。人人都有着梦想,这或许就是我爷爷他们这辈人的梦想吧。
唉,要是我的父亲在该多好!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少女的心里便有了一阵阵绞痛。车新枝从小就熟知生长在自己这片土地上的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故事。母亲也姓孟,并且也是去寻找过丈夫的,而且一寻就是半年,所不同的是,她们的丈夫一个是被暴君征去修筑抵御外侵的万里长城,另一个却是去打工挣钱想为他的女儿买回一台钢琴。在车新枝的心里,无疑是后者更伟大。父爱如山呐!女儿在心里说。母亲的泪水几乎哭干了,但女儿深知母亲的心里却仍然怀着某种希望。
孙女只是偶尔回家,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是爷爷独自在家里。
四
一晃又是一年冬天到来,腊月二十四过了,眼看着就是春节了。外出务工的青壮年,有的自驾小车,更多的人是搭乘着大巴车回村。过年的气氛浓了炊烟,炮竹声唤回了失去的岁月。孟春花是过了中秋节后才去了长沙的,女儿车新枝考上了省城的一所艺校,女儿在哪里,当母亲就在哪里临时安了一个家。孟春花也在回家过年的人群里。
近乡情更怯,她的心事很重,往事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地展开着:
“明天你就去长沙陪新枝吧!”中秋节的晚上,公公下了口谕。
“留下您一个人……”孟春花心里惦着女儿,对公公又有些不忍。
“还怕我不会做饭呐?”老支书知道儿媳孝顺,但娇气的孙女是从没有离开过她母亲的,“你看看如今哪个的家长不去当陪读?”他得把话往狠里说:“你明天一早就动身,把津市米粉的手艺也带了去。”老人本来还想说一句也顺便打听一下你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谁晓得他还在不在啊?”当父亲的在心里说。
那一夜,月亮好圆好圆,孟春花的心从此却分成了两半。
她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儿媳妇,是一位称职的母亲。也本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可那一年刚上初中的女儿却硬是吵着闹着要买一台钢琴,加上教音乐的女老师也隔三差五地到家里来作动员,“新枝同学对五线谱的感觉极好。尤其是这双手哦,”老师还把车新枝拉过来,端着她那一双纤纤玉手说:“你们看看,简直就是天生弹钢琴的!”
爷爷“哼”一声就走开了,他想说要是换成早些年,这些都是封资修的东西。那时他任着村长,乡政府还每月补发了几百元工资。全称当然是叫村民管委会主任,但村里人都习惯喊他村长,“村长村长,是一村之长子哩!”村里人都这么说。其实爷爷自己也喜欢这个称呼,他在车家就是长子,他觉得做长子很好。他总是闲不住手脚的,一天到晚上村转到下村,不是田间就在湖里,帮过张家也帮过李家,中午或晚上回家时还总是忘不了给水牯扛一捆青嫩的芭茅送进牛栏去。
“爹就是出去打工也要给你买一台钢琴回来!”接话的是车新枝的父亲车向前,这一回他却破例没有给自己老父亲的面子。他显然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女儿听了高兴得跳起来,立马就站到了爹的身边,还伸出了一个小指头,父亲也伸出了一个小指头,“拉钩,扯钩,一万年,心不变。”父女俩欢快的笑声把檐口的瓦砾都震了下来。
孟春花却在一旁叹了口气。她对自己的男人从没有过太大的指望,他就是个种田的料,“田总得要人种的,这是做农民的根本。”她一直还记得男人当年说过的这句大实话。“这话也确实没有错呀!”她内心深处其实是很赞赏男人的。尽管人家都晓得造一条渔划子靠湖吃湖挣几个活水钱,他却被当村干部的爹限制着,老爷子一口一声“我们车家还是在东晋孝武帝时就出过吏部尚书的,其‘囊萤夜读’的故事一直为古今教科书所载,耕读传家乃是本份呐”!声若宏钟,言词凿凿。但儿子却除了能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和在杂志上发表过几首新诗外,年轻时两次高考都没考上。当父亲的就乐得高兴,村里反正要人管事的,村干部也是一级干部。于是让儿子早早地就成了亲。二十四岁那年喜得一女,名叫车新枝,是父亲车向前亲自所赐,他还说再生个儿子就叫车新农。在湖区乡村,若头胎生的是个闺女,原则上是还可以生一胎的,当了大半辈子基层干部的公公还真想着儿媳妇能再生个胖孙子,却是始终没有能够如愿。“不急,不急,反正你们还年轻。”公公口里虽然♪这么安慰着儿子和儿媳妇,却在行为上阻止他俩分居两地,所以孟春花本来有一门做津市米粉的好手艺,也一直荒废着。直到改革开放进入了高潮,儿子也有些坐不住了,父亲却总是说:“等等再看吧,这世道到底怎么变还拿不准。”但是这一回车向前被自己的女儿车新枝一激,却谁也没想到他第二天就真的外出打工了,是跟了村里几个活泛男人出去的,听说是去浏阳一家大型烟花爆竹厂装花炮。只是不久后就传来了噩耗:爆竹厂发生了特大事故,几十号工人炸得死的死伤的伤,加上老板出了事故后早已逃之夭夭,连个索赔的主也找不到。更可悲的是老支书带着儿媳和村里另外几名死者的家属赶到浏阳那一家烟花爆竹厂现场时,却偏偏没有找到车向前的尸体。
公公和儿媳妇先是向当地警方报了案,警方说这确实是个大案,但老板连花名册也没有留下一份,你们口说无凭,有不有这么个人我们也无从查起。“做老板的没得几个是有良心的,你们当公务员的良心也被狗叼走了啊?!”老支书气得眼冒金星,一声“天呐――”便一口黑血朝天喷出……公公的身体其实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垮下来的。
后来两人又沿途张贴寻人启事,硬是折腾了大半年,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老爷子仿佛在一夜之间就真的老了,而眼泪哭干的孟春花,心里却还仍然有一个没解开的结,“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她始终盼望会有奇迹出现。 女儿车新枝从此再不提买钢琴一事,在学校里却仍然是音乐班的尖子。而且今年报考省里的音乐学校,她学的依旧还是钢琴专业。她知道自己的执着已不全为了个人,还有她那至今仍不知下落的父亲。
母女俩是一起搭乘从长沙到津市的大巴回家过年的,到了津市又转乘中巴车,她们不能把日渐老去的长辈一个人丢在村里过春节。
五
孟春花的眼前又浮出了一个人,那个人的身形和举止是那么熟悉。是每天早上六点一刻准时来她小店吃早餐的,每次都是一碗麻辣牛杂米粉。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的身后总是跟着一条老黄狗,而且形影不离。她的小店只有一间铺面,每月租金一千八百元,就开在女儿学校左边的巷子里,“津市米粉”四个招牌字是女儿亲笔所写,她从小就跟父亲习过魏碑字帖,挂在店门口居然像模像样。女儿车新枝越来越懂事,她明白母亲执意要她亲笔写下这块招牌的真正用意。“就写你爹教你习过的魏碑字。”母亲说这话时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人每日来店里吃米粉时,都总要在门口驻足一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一阵那四个墨色饱满的招牌字。那是个有着满脸疤痕的男人,无论天热天冷都盖着一顶帽沿很宽的鸭舌帽,因此也就无法从脸相上看出他的年龄。他背有些微驼,也不怎么爱说话,准确地说是吐词不清,一副鸭公嗓音,还结结巴巴的,说:“来,来一碗麻……麻辣牛……牛杂米粉。”这是他来店里说过的头一句话,也是每一次来店里仅说的一句话,而他的一双眼睛却总是时不时瞅着米粉店的老板娘看,像是要从孟春花的脸上寻找什么似的。尤其是有一天早上,老板娘的女儿车新枝也带了几个同学来店里吃米粉,那人的目光又莫名其妙地投向了她女儿,而且眼神里像是放出了熠熠的光芒。同学们当然谁也没有在意,风卷残云吃过早餐便上学去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孟春花其实是起过疑心的,有天早上刚好店里还没有外人,她便走过去满怀期许地问:“师傅你是哪里人呐?”对方的回答却很吃力,好像记了半天才指着自己脑门,说:“不,不记……记得了。”孟春花仍心有不甘,紧接着又问道,“是不是津市白衣乡的呀?”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长串“不……不记……记得……”说着就佝缕着背走了。然而令孟春花不解的是,那只老黄狗却一步三回头,目光里似含着委屈。
他就在巷弄口的一块巨型广告牌下卖烤红薯,也很少有城管去他那里收费。“是一个脑子不清白的人,已经来这里好多年了,一开始是捡破烂,这几年才卖烤红薯的。”孟春花偶尔也听人议论过他。
“也不是完全不清白,我去买过他好几回烤红薯了,钱却是从来没有找错过的。”有知情人又接着说:“真是造孽啊!也不晓得他有没有亲人,就住在学校对面的桥洞,那里大白天都有老鼠打架的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孟春花越听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有一回,她居然还要请来打下手的服务员小兰妹子先照看一下店铺,自己却悄悄地去校门口那块巨型广告牌旁看过他烤红薯。炭炉里的火舌舔着铁ภ盖,泥土的味道、草木的味道飘浮,她忽然倍感温馨。她还看到那只忠实的老黄狗就蜷缩在炉子旁,陪伴着他,慢慢啃着一个烤红薯。回到店里后,她心事Ⓐ重重,也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席话,“真正的津市米粉是掺不得半点假的,得用早稻米,当然最好是中稻米磨制米浆,尤其是那一锅原汤的配料更是讲究,做盖码也有类别的,如牛肉类的有麻辣、清炖、红烧……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秘方哎。”
“我最爱吃你做的麻辣牛杂米粉。哪天也传给我吧?我可以教你写毛笔字!”一个声音仿佛从老远飘过来,是她男人车向前的声音。
“那不行!传女不传男。就是要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做的麻辣牛杂米粉的味道!”她完全沉浸在与车向前谈恋爱时的美好记忆中了。
服务员兰妹子忙凑了过去,以为是当老板的孟姨向她传授手艺。
孟春花猛一抬头,见面前的竟然是服务员兰妹子,苹果蛋脸一红,忙不好意思地说:“没你的事呢,你去忙吧!”自己又偷着乐起来。
这是她和男人车向前之间的秘密。可偏偏这时候又想起了他。
大寒都过去好些天了,今年是隔年春,女儿也快放寒假了,眼看着一年就要过去了,她男人失踪已经七年。这天早上,她却没有见他过来吃米粉,她有些放心不下,又专门去那块巨型广告牌下看过,可是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人影。“该不是病了吧?”她心里惴惴不安地问自己。那一夜,孟春花竟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学校对面的桥洞下。
北风鞭打着用几块纸板夹成的一个小小空间,蜡烛吓得发抖,一只蚊子在纸板上贴成标本,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张破方凳勉强成饭桌,剩菜用另一只碗盖着。床头却有着几本零散的杂志,那是他早几年捡废品时留下的,以前的事他虽然都记不得了,却觉得这几样东西很眼熟,而且对音乐学院几个字也特别敏感,于是才选择住在了学校对面的桥洞。他今天早上没来得及去吃米粉,一早就赶到三湘市场进木炭和红薯去了。他走的时候,老黄狗还咬着主人的裤管死死地拖过他,意思是要拉着他先到津市米粉店去吃了米粉再去。但他却没有听它的。现在想起来,他的心里却总觉得像是少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脑子里又一片空白。他的眼前有时也会突然出现一片火光,耳边轰轰隆隆地如同炸雷滚过,他还看到一个被烧得血肉都快焦了的男人从火堆里爬了出来,然后又摸黑爬到了一片玉米地里,后来是一只小黄狗救了那个男人,在那个半死半活的男人的伤口处,足足用温热的舌头舔了三天三夜……“小狗狗,你也是不记得回家了吗?也不晓得自己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吗?”他当然想不起那个男人是否跟小黄狗说过这样的话,也根本想不起那个男人就是他自己,更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哪里人,但后来当他看到“津市米粉”那几个墨色饱满的魏碑字时,心里却格登了一下,尤其是对那麻辣麻辣的牛杂米粉似乎仍有着某种记忆……他正在咋着舌尖,孟春花的突然闯入令他显得十分不安,而且用一双陌生的更是十分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她,还立马一屁股死死地坐着一个脏得油光发亮的枕头。她发现枕头下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牛皮纸信封。老黄狗却兴奋不已,使劲地摇着尾巴像是向她打招呼,又像是向她道歉,两眼还闪着幽幽泪光。从那块竹板搭成的床底下,她还发现了几篓红薯和几袋木炭。原来他是去采购原料去了。 “不会是他,绝对不会是他!”孟春花被那双陌生而又警惕的目光刺得心里发冷,猛一激棱便喃喃地也是梦呓般地说着就逃离了桥洞。他却怔在床头一动未动,几只老鼠“嗖”地就钻进了用竹板搭成的床底下。一股一股的寒风扑过来,那一夜,他整个就没有合眼……
六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白衣乡的山山水水都一定会记得。
母女俩终于踏上村口的那一座石拱桥了。孟春花心里却揣揣地,总觉得背上火辣辣的,似乎有一双火一样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身后硬是像跟了一个人似的。那会是谁呢?然而,令孟春花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猛一回头,却发现后面不远处果然跟来了那个烤红薯的男人,还有那一只和他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的老黄狗。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的,就是那一晚她看到过的――那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袋。
“难道还真是他呀――”孟春花心里一揪,什么也没来得及想,便几乎是飞一样地扑了过去,声音颤抖地说:“你是车新枝她爹!”
桥头的老槐树正吐着鹅黄的嫩叶,远山的崖畔上也有了几许花蕾在隔年到来的春天里悄然绽放,那就是村人们口中常说的孟春花。村人们还唱过一首民谣:孟春花儿隔年开,家有喜事跟着来……
烤红薯的终于开口了,“是……是你的津、津市米粉……让、让我记、记起了……”他的手一松,几捆用塑胶带梆着的钞票撒了一地,“这是给……给女儿买、买钢琴的……”他又很是吃力地补充着说。
这一切确实是来得太突然了,但这一切却又全都是在情理之中。
“爹――”车新枝亦回头,一声长长的惊呼,也忙跟着扑了过去。
“向前,向前!”飘溢着淡蓝炊烟的木屋檐口下,老支书如喊魂一般,“你回来啦!你终于回来啦!”他的喊声激动中透出几许苍凉,然后又是如滚雷般的一阵咳嗽,惹得老黄狗也朝着云舒云卷的苍穹一个劲地“汪汪”了起来。钞票在微寒的春风里翻飞着,亦无人顾及……
千年的山,万年的湖,还有这一家四口,仿佛在这一瞬间定格。
远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唱响了儿歌:“拉钩,扯钩,一万年,心不变。”童稚的声音与流水的呜咽潺潺滑过桥拱,如滑过一个世纪。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中《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篇什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