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历史的另一种诠释方式
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比较有历史感的写作者,我对现实生活缺乏精准的把握,顶多只能算一个冷眼旁观者,而在典籍和历史事件中,却常常像一个发现新大陆的探寻者,或者挖到宝藏的寻宝人。那些被历史风尘湮没了的人和事,就像久违了的朋友,远远向我招手,引导我的写作方向。
《吾血吾土》是我在完成自己的“藏地三部曲”之后的一部转型之作,是从藏民族历史文化书写到汉民族历史文化书写的回归,是从大地走向历史纵深处的尝试。这是一次冒险之旅,也是一次全新的挑战,更是一次向我们的民族英魂致敬的✎补赎。
正是在这部书的写作中,我逐步认识到:历史从来不会被无端割裂,也不会被轻易掩盖。它可能会被遗忘,但只要我们拒绝遗忘,历史就正如我们的文化传统一样,会代代传承下去。另一个抗战老兵吴鲁是我的这部作品中的主要原型。这个大学二年级时投笔从戎的青年学子,黄埔十五期生,曾经是那样风华正茂、剑胆琴心。他曾参加过敢死队,也向往过延安,蹲过ป国、共双方的监狱。但我去探访他时,他更多的是跟我谈鲁迅和沈从文,谈话剧,谈革命文艺。这个当年的文艺青年,时常让我反躬自省:如果我们生活在吴鲁老人那个时代,是否也会像他那样血性浪漫,书剑相逢,上马擒贼,下马赋诗?他就像一个活在我们身边的历史⌚老人,把历史背负在自己身上,用一生的命运去一一注解。
著名学者黄仁宇先生提倡用“大历史观”来观照中国人民的抗战史和所有的历史,这样才不能将历史割断;而对小说家来说,他试图以一个人的一生来还原某段历史,让他的命运成为大历史中某个有血有肉的注释。“大历史观”让我们看到中国抗战伊始,还是一个如胡适先生所说的“类似中世纪的国家”和一ツ个武装到牙齿的现代化国家的抗争,落后、贫瘠、混乱、一盘散沙,这注定了我们的抗战必将艰苦卓绝;个人的命运则能让我们形象地感知这段历史的血腥、艰难、悲壮和崇高。即便到了1944年中国远征军在滇西反攻时期,我们的士兵还拿着过时的武器、穿着草鞋冲锋陷阵。那个时代有知识的中国人,虽知不能战而不能不战,正如《义勇军进行曲》中唱得那样,“每个人都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我死而国生,这个国家正是在他们的鲜血与怒吼声中得以拯救,得以重生。我在对数十个抗战老兵的追踪采访中,无不感受到他们的命运和国家民族的命运如此息息相关、共荣共存。如果我们要还原这段苦难而光荣的历史,岂能忘记这些为国家民族曾经抛洒了热血的抗战老兵?
我曾在此书的后记中为自己的写作总结为“拒绝遗忘”。我将遗忘分为“被迫性遗忘”和“自然性遗忘”两种模式,前者是被政治左右的遗忘,后者是被时间打败的遗忘。自有文明史以来,遗忘其实就是人类的天敌。我们有时会❥有选择性地遗忘某段历史,有时又因为生命的自然规律而遗忘从前。在写作本书时,我不无痛楚地感受到了这两种遗忘模式对我们民族历史的戕害。也许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正视历史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直到今天,它还部分是我们的欠缺。这正是我们作家文人和历史学者,甚至每一个中国人需要去做的工作。当我们不遗忘任何一个卑微的、衰老的、已经不能走动或不能发声的抗战老兵时,我们方能说,我们没有忘记那段历史。
《吾血吾土》出版以后,九十八岁的老兵吴鲁给我打电话,他刚从医院出来,说是有志愿者告诉他我在书中有写到他的经历,他便特意打来电话感谢我。其实我何敢承受这样的谢意。这些可敬的老兵,过去一直隐匿在历史的纵深处,现在我们将他们推到历史的前台,把他们的光荣昭示于天下,让他们接受人们的致敬,以告慰他们饱经沧桑的心灵。或许,这就是我能为他们做的些微有意义的事情,也是一次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面对历史的义务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