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命运叫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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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初夏雨洗涤的这个小山村,山更青水更秀,田野碧绿,树木滴翠,空气沁人心脾。这片仅靠村庄的玉米地里,突兀而起的彩虹门,气派地矗立着,新搭建的主席台,红毯铺地,鲜花簇拥;气球悬挂的条条彩幅,飘飘荡荡,映着山岭,映着它旁边窝憋的村小学,也映照着镇党委单书记喜悦的面孔。
一片玉米苗已清除,开挖出一个大坑,刻着“奠基”的石碑被埋下半截,十几把戴着红绸子的新铁锨,呈半圆形静静地站立着。一块几十平方米的图版,耸立得威武庄严,上面“环宇亿达现代鸡业有限公司建设规划图”一行大字闪光耀眼,告诉人们,这里将崛起一处现代化企业。
“奠基仪式现在开始,鸣炮奏乐。”主持人话音一落,顿时音乐高奏,鞭炮齐鸣,群山回音,袅绕经久。
单书记以洪亮的声音,慷慨激昂地说:该项目是一处集孵化、饲养、宰杀、加工、出口一条龙的现代化企业,分三期建设,总投资1.2亿元,第一期投资3000万元,年底投产。全部建成达产后,可安排1200余人就业,年实现利税2亿元。单书记介绍说:项目投资人原籍本村,在南方创业成功后,经镇党委、镇政府几经做工作,决定回乡投资办企业,造福乡邻。
小村里围观的人们很多,听了单书记的介绍,无不心潮澎湃,两手热烈地拍着。
“胡吣!”在一片叫好声中,一中年妇女自言自语地说。单书记的小车司机小朱扭头一看,认得,是秋菊。
市委李书记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苏镇在今年的招商引资中,走在了全市前列,值得各乡镇街道学习。”听到这里,站在主席台的单书记不自觉地并并双脚,挺挺胸,昂昂头,个子似乎又长高了许多。
仪式临近结束,小朱开始调车。这个奠基仪式,市委李书记亲自参加,市里几大班子主要领导、分管领导,全市各乡镇街道党委书记、乡镇长、办事处主任,各部委办局主要负责人,还有苏镇全体机关干部、全体村干部都来了,并不宽敞的道路上挤满了大车小车、摩托车、自行车。小朱小心翼翼、左拐右转把持着小车,一个后倒,忽然听到有异响,摇下窗玻璃一看,一只鸡已毙命车轮下。小朱想下车,这时,仪式已毕,单书记正走来,小朱顾不了许多,拉着单书记前头带路便走。
小朱从后车镜里看到,秋菊一边追着车紧跑几步,一边大声叫着:“我的鸡,我……”后面说了什么,小朱没有听见。
整整一上午单书记都很兴奋。中午,李书记又在镇食堂用餐。干机关人的都知道,“领导吃饭就是支持,吃谁就是看得起谁”。席间,李书记轻轻拍拍单书记的肩膀,说:“单魏还是有魄力、有能力、有水平的。”尽管李书记的话语很轻,让人觉得有点轻描淡写,但听话听音,这一桌子人都明白,单书记受到了李书记的欣赏。
单书记当然由衷地高兴。
吃过午饭近下午2点钟,回到办公室的单书记还兴奋地吹着口哨,“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正要上床舒舒坦坦休息会,司机小朱突然敲门,还没等单书记说“请进”,便闯进来,“单叔。”小朱和单书记有亲戚关系,在人前小朱叫“单书记”,人后就叫“单叔”。小朱哭丧着脸说:“单叔,秋菊说你胡吣,要上访。”
这秋菊曾在村里干过妇女主任,与机关人员混得很熟。这混的熟大多是在酒桌上。她常来镇里,给村民协调申请个救济、小孩落户之类的事儿,便需要吃喝一场。要说喝酒,一般的男人也喝不过她。有一次,在镇机关对面的小酒店吃饭,经不住别人劝,她不知喝了多少,虽然没醉,但到家奶孩子,却把孩子奶醉了,连睡三天三夜不醒。后来,因为她侄媳妇超生,她负有干部身边不清责任,被镇党委免了职。同时,在职时经她手招待镇机关干部欠下饭店几千元账款,村里又没能力偿还,几次向镇里反应,也去过市信访局,尽管都没能解决,但她却落下“老上访户”、“缠访户”的名。
这一切,机关所有人员都知道。小朱轧死秋菊的鸡后,也给秋菊打过电话,但秋菊只说声“我找领导去!”就挂了电话。小朱害怕,猜想秋菊又要上访。
小朱汇报,把“胡吣”之事添油加醋说一通,意在引起单书记重视,附带把“鸡”的问题解决掉。听小朱一说,单书记想想秋菊这人,想想奠基项目占地这事,顿时整整一上午的高兴劲和近1公斤酒的晕乎劲消去一半。“猪脑子,胡吣!”他对小朱叫道,怨小朱没早汇报,也怨小朱说“胡吣”,并握紧拳头,举过小朱头顶,有要把小朱装猪脑子的脑袋给他砸肚子去之势:“你,混,滚!”
小朱一挪出门,单书记便操起电话打通镇信访助理员老吕的手机,指令说:“一刻都不能耽误,马上去她家,代表镇党委、镇政府把事情向她谈明白。关于轧鸡的事,要消除隐患,不让她有上访理由,可以主动提出赔偿,1000元之内你决定,不必汇报。”
老吕接到单书记安排的事,便马不停蹄来到秋菊家。叫门,一条大黄狗冲过来,老吕吓出一身冷汗,赶紧退出,双手拉紧大门,叫:“秋菊,我是老吕,吕连。”
“吕信访?黄狗,滚开。”秋菊一边应着,一边开门。
老吕小心地仄了身子挤进秋菊家门。进来的还有镇信访办的小刘。
秋菊拿毛巾搓了下沙发:“哪阵风刮来的?”一边示意老吕落座,一边问。
秋菊和老吕是老交情了。秋菊干村妇女主任十好几年,老吕高中毕业考了镇的招聘干部,一直在这个镇工作,二十多年没挪窝。机关干部驻村,老吕就驻这村,多次在秋菊家吃饭,有的村民猜测,秋菊和老吕好像有一腿。但老吕知道自己的:谨小慎微,胆小怕事。
“哪风不往脸上刮?”老吕坐后,说,“你知道,发展就要依靠项目,项目就靠建设,就需要钱。镇里招商引资落户你村,是对你村的支持,对你村今后的发展很有好处。”
“你来就为说这事?”
“发展之事,匹夫有责。”小刘说。
“这领导是谁?”小刘大学毕业,考了大学生村官,来镇时间不长,虽是“村官”,但在信访办跟老吕干,秋菊不认识。
“我办公室的刘主任。”老吕有些自豪,“直说吧,上午单书记的司机轧死你的鸡,你要多少钱?”老吕说。
“钱?”秋菊说着,想笑,“一抬筐,镇里有吗?”
“说正经的。对这个事,单书记很重视。”老吕说。
“重视一只鸡?”秋菊说。
“群众的事无小事。”
“说的比唱得还好听。”秋菊撇撇嘴,身子向门口挪了挪,一脸不屑的样子,“我问你吕信访,计划生育的事不免书记,为什么免我?村里欠我的钱怎么不还?”秋菊越说越有气,“项目,项目,什么项目?一亿?去四个‘零’吧?说投资的是大老板,这村里谁不知道有名的‘坑人三儿’?在外打工挣了仨瓜俩枣,就想占那块靠路的地。全村就那一块‘伸勺子挖饭吃’的好地,占吧,都占了喝西北风!”秋菊连珠炮似地轰着老吕,“你一来倒真的提醒我了,我还真得给市委李书记说说去。”
“烧香还引鬼出来?真不是省油的灯!”老吕喝一口自带的玻璃杯里的茶水,说,“咱说真的,办实的,来硬的。”又把杯子往茶几上一H,抹一把嘴,想再说什么,秋菊却“噗嗤”一声笑了:“怎么?要打架?”说找李书记,秋菊想:劳那神有什么用?
秋菊是一个只图嘴巴一时快活的人,有话就说,过后不思量。现在对老吕这样的熟人,更是半真半假,让人摸不着真脉。但老吕“奉旨”行事,极为认真。
老吕见秋菊笑,也便缓和下来:“五百元行不?”老吕说,不见秋菊回话,“六百?七百?”还没有应声,“八百,不能多了。”不等秋菊讲价,老吕自觉涨价,想快刀斩乱麻。
八百,七百,六百,秋菊想,五百也不少。但她又想:一只鸡就值几十块钱,死一只鸡要几十块钱,不够丢人的钱;要个七八百,左邻右舍知道了,不说我讹人?更丢人。
这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秋菊是个要强的人,丢面子还不如让她死去。闺女嫁到城里,是老城里户,秋菊逢人就夸女婿家怎么怎么好,并概括出一句最能说明“好”的话:“从清朝康熙年间就是非农业”。
“给座金山也不要。”秋菊说。
“你要什么?”小刘年轻气盛,听秋菊不讲理,有些气愤。
“我要上访!”秋菊根本没看起小刘,听他这么一说,有意拿话堵他。
“纠缠嘛。现在是什么年月?经济时代。经济飞速发展,靠那二亩薄地,别说一年种一季花生地瓜什么的,就是种金豆子,能致富?什么时候致富?镇党委政府千辛万苦,千言万语,千山万水招项目、引资金,不就是为了发展,为了老百姓?”老吕打开了话匣子。
老吕有一个最大特点:特别喜爱说话。平日,就是骑自行车遇见骑自行车的熟人,也要自己先停下,招呼人家也下来,再抓住对方的手,拉上半天。话没有主题,从天气可以扯到邻居家的小猪,从联合国秘书长可以扯到街上的二憨子。所以机关干部给他起了个挺日本化的名字:“吕连贫嘴”。前段时间,一位老大爷上访自己的儿子不孝顺,老吕从“人之初,性本善”,到2009年的第一场雪;从“鲁麦15号”更适合山区播种,到“宁让有儿气死,不让无儿愁死”。从上午十点多,拉到中午十二点半,几次老大爷想走,老吕都谈兴未尽,拉着不放。最后,老大爷实在没办法,只好说吕同志,我不访了。不是访不访的事,老吕说。就算我没来访,行吧?我还要照顾孙子吃饭、上学。老吕说我也没吃不是?我跟你吃去。老大爷很厚道,只好把老吕带回家,管了顿饭。当然,老吕也没白吃老大爷的,拿了瓶酒,买了二斤猪肉,不过这顿饭却吃到月上柳梢头,耽误得老大爷一下午什么都没干。后来,老大爷真的再没上访。
这时节虽不是焦麦炸豆的季节,但对秋菊来说,丈夫在外打工,一个闺女已出嫁,一个儿子正上初中,家里地里的活都靠她一个人干,也够忙乎的。眼下那两垄辣椒还没有种,她清楚老吕的那一套,想:哪有闲功夫听你吕信访“贫嘴”?便说:“好了,好了,我不访了!”
“上访,没好果子吃!你写个不访的保证。”老吕说。
“写什么写?”秋菊说着,站起来,“走吧你们,我有事。”把老吕从沙发上拽起来,一直推出大门,关上。
“赔你鸡钱呢!”老吕在大门外叫道。
“你想孝顺谁孝顺谁去吧。”
2
“做完了。”老吕从秋菊家出来便急急忙忙来到单书记办公室,说着,脸上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她说,钱,一分不要,上访,更不会再费那神。”说完,老吕揉搓着双手,拿起单书记桌上一枝香烟,想:单书记一定会表扬他,表扬他不花钱也能办成事。
“钱不要?不上访?项目哪?”单书记皱皱眉,作思考状,“老吕同志,你也是老乡镇了,事情就那么简单?事情有那么简单?况且是秋菊!”单书记疑惑地看看老吕,又看看小刘,“你说哪,小刘?”
“访?不访?”小刘沉思好一会,再想在脑子里搜索,却像刚格式化的硬盘,一片空白。
老吕烟放在嘴上,火机刚打着,却听单书记说的不是自己想象的,顿时所有动作都停了,那火苗也似乎凝固,直到手觉得发烫,也不点烟,才停了火。几十年的小官僚生涯,让老吕已经没有自己的思维,凡事都是顺着领导的思路去思考,去论证,去找证据,诸如“公鸡下蛋亲眼见”之类。听了单书记的话,再想想秋菊,刚才秋菊说话时语气轻飘,态度不严肃,坐在屋子里直往院子里瞅,坐立不安,似乎想立即出走。再一想:对于赔偿一事,自己只想着给镇里省几个钱,只许到800元,秋菊是不是嫌少?算的是不是“鸡生蛋、蛋生鸡”的账?把刚才的景象一回放,他再一琢磨,便对秋菊“不上访”产生极大怀疑。
“我,我,我现在考虑,也真拿不准,秋菊,不上访?不上访还真不好说,上访还真不能说没可能。”老吕像回答单书记的话,又像自言自语。同时,直怨恨自己做工作没有耐性、韧性,秋菊一撵走自己怎么就走?“要不,我再去找秋菊?”老吕心里没底地说。
单书记摇摇头,又说:“让办公室马上下通知,半小时后,全体副科级以上干部开会。”单书记说,“不,还有公检法司负责¡人,她村的支部书记。叫什么来着?”
“楚辉。”老吕答。
会议准时开始。老吕介绍情况后,单书记讲话:“同志们,对这样的事情,有的同志还没有认识到严重性、复杂性和不可预料性,旧眼光看新问题,老思维对待新形势,经济怎么发展,社会主义新农村怎么能建设好?我们今天开个分析会,大家都谈谈,下步该怎么办。”
书记一定调子:“这事严重”,与会人员谁敢说不严重?谁又能保证秋菊不上访?于是便围绕处理“严重”事件出主意、想办法。有人谈形势严峻,有人说秋菊是不安分的人,有人提出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有人说现在是乡镇届末的非常时期,必须加大信访工作力度等等。
听有的说到“乡镇届末的非常时期”,单书记让人不易觉察地微微点头。他内心说:不是届末的非常时期,我能想着那么隆重地办奠基仪式?
单书记一向善于琢磨人、琢磨事,或者说善于策划。他的这种才能在上大学时就表现得淋漓尽致:班里有一校花,许多比当时还不是单书记的他优秀的男生都在追求。单书记知道,竞争的胜利就是要打败对手,或者让对手自动放弃竞争。但是,他清楚,如果只在校花面前与对手硬比拼,让对手甘拜下风,伏地称臣是绝对不可能的。到大三时,单书记心想不能再等了,于是一个计划便在心中形成。到现在已是单书记妻子的校花,也不知当时为什么所有的追求者都忽然对待瘟神样躲避着她。那时的一个星期天,一男同学早上起来晨练,看见单书记仅穿着大裤衩在女生宿舍前的水池边洗漱,那同学有些疑惑:“你早。”单书记说:“我刚起床。”并朝女生宿舍方向努努嘴,示意刚从女生宿舍起床。那同学吃一惊:乖乖,他和校花睡在一起了?后来校花就被追求者们疏远了,让她一赌气选择了单书记。实际上,在此之前,校花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单书记,单书记也根本没有进过女生宿舍。
前段时间,单书记几次拉出全市有资格提拔副县的人员名单,纵排横比,得出的结论是列他之前的仅三两人,于是便想,这届末的后半年必须有大动作,铸亮点,冲在最前面。这才有了今天的奠基。
会议开到结尾,单书记讲话:“大家的意见基本是一致的。我提出,现在必须马上启动信访安全第一预警机制。分组、分工,24小时跟人、盯人、控人。我在这里强调,”为了加强语气,他手指狠狠敲着桌面,“不论哪个组,不论哪个人,值班时,溜走她,一律停职停薪,在家学习《信访条例》一年。”停了停,“不,三年,三年后再来上班。”
3
秋菊家对门有一处小商店,这是老吕和信访办小刘的守候点。这个位子很重要,单书记说是“咽喉之地”。“咽喉之地”之所以放给老吕把守,因为单书记综合考虑老吕最适合。老吕是副科级干部,提拔为副科干部还是单书记来之后的事。在乡镇干成这个级别的官也着实不容易,也是不小的官,特别对老吕来说,那时四十六七岁,年龄上说马上过线。单书记来任,老吕一论丈人家和单书记一个村,于是老吕便得以提升,真是绊倒捡个金娃娃,着实让他对单书记感恩戴德,让他高兴不已。他的高兴,还让他留下一段佳话:拟被提为副科级干部公示的第二天,老吕“衣锦还乡”,要了镇里的车,叫上信访办的小刘陪着。到村子里,他又吆三呵四地忽悠村里的支部书记请他吃饭。饭间,推杯换盏,称爷道叔,好不尽兴。临席末,老吕突然表现得很严肃、很认真,说:“小刘,你别到哪里都说我提副科级、副科级啦。”老吕本意是:小刘,你看看,饭快吃完,可是我村的人还不知道我提副科级了。但小刘是死脑筋,看到老吕在这么多人面前批评自己,很不自在,说:“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副科级啦?”弄得老吕很难堪。
在这个守候点,单书记给老吕详细地交待了任务:秋菊一出家门,就要跟着,如她下地干活,紧紧盯住就行;如果外出,就要极力劝阻,非去不可,直接汇报,要车派车,要人加人,要全程陪伴,看住。单书记最后说:我不相信一级党委政府管不了一个村民。
对于镇里的跟踪,或者说盯梢、看管,秋菊很气恼,几次骂她的大黄狗:“狗东西,跟什么跟,滚窝里趴着去。”但也只能如此。她想:人家又没有明说看着自己,也没有绑住自己的手脚,相反,遇着面时还很客气,一口一个大姨地叫。
秋菊指桑骂槐,老吕、小刘知道是骂他们,但毫无办法。秋菊没有指名道姓骂谁,老吕明白:骂人是侮辱人格,违反《治安处罚条列》,但《条列》也规定要有辱骂的对象,秋菊骂的是狗,有拾钱花的,没有捡挨骂的。于是便只装着没听见。
村民看得清,知道镇里在“看管”秋菊,觉得好玩,便引来他们对秋菊开玩笑的话题。那天,秋菊从地里回来,小刘在前头走,老吕在后头跟着,秋菊的大伯嫂看到了:“哎哟,你行啊,用一只鸡换来两个保镖。”
秋菊正心烦,听大伯嫂这么一说,气便不打一处来:“换来他娘个头,换来他娘个腚。”似乎还不解气:“换来他娘个×。”
听了这话,小刘连忙说:“说的么?说的么?大姨。”
老吕早涨红脸:“和谐社会,文明社会。”
“文明?戴着礼帽×狗――人物人不办人物事。”秋菊接茬说。
大伯嫂抿嘴笑着走开。
一段时间以后,也是单书记安排“打击与拉拢”并举措施实施后,秋菊和老吕、小刘关系融洽了些。
这天,秋菊去玉米地施肥,他们便客客气气地跟秋菊下了地。秋菊刨坑,小刘撒肥,老吕埋土,呵,三个人干这活正巧够班子。
秋菊,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长得方方正正,稍胖的高挑身个,丰韵中透露着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骚。天热,秋菊上身仅穿一件短袖衬衣,两个奶子在胸前晃来晃去,几次,把小刘晃得心神难宁。
“干点活,锻炼锻炼身体。”老吕摸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直直腰,捶打两下说。
“干庄稼活锻炼身体?站着说话不腰疼。”胳膊被玉米叶拉锯着,汗水一浸,蜇辣辣疼,秋菊说,“最苦的是庄稼人,属鸡的,一会儿不挠腾一会儿不能吃。”
“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老吕说。
“我就是点子背。我给你说了不上访,你们还天天看着我,我好看?”秋菊说的第一个“看”是看押的“看”,第二个看,是面子上不好看的“看”。
“我们愿意看你,世界上就你长得俊。”老吕调侃道。
“看,看,看。”秋菊举起镢头很夸张地砸向一块土坷垃。
“就为了你,镇里费多少劲。”老吕说。
“瞎折腾!”
帮秋菊干会活,老吕、小刘酷热难耐,便走到地头树荫里,席地而坐。老吕看到一只黑蚂蚁正搬动一只半死不活的苍蝇,便说:“小刘,我敢给你打赌:这只蚂蚁一定能把苍蝇治服了。”小刘看看苍蝇还有气力,就说:“蚂蚁肯定斗不过苍蝇。”并下决心说:“我敢跟你打赌:如果苍蝇失败了,我敢把苍蝇吃了。”老吕说:“别,别,蚂蚁赢了,你中午请我喝顿羊肉汤好了。”
都为着被请,两人头斗着头,极力为“自己队”加油。小刘挥动着拳头,叫得很卖力,不小心,一个大口呼吸,扇动了苍蝇的翅膀,使苍蝇逃脱一些距离。老吕便生气:“你不能帮它忙。”便起身要找个草棒子把苍蝇拨拉回来。一抬头不见了秋菊,老吕大叫:“快追。”
小刘说:“快也追不上。”小刘看到苍蝇跑了,认为老吕在给蚂蚁鼓劲。
“追秋菊。”
小刘这才抬头,没看见秋菊。
老吕一指:“高玉米地。”
小刘向着老吕指引的方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撒腿就跑,“刷刷刷”,一步跨五垄玉米。跑得太急,小刘根本顾不得注意脚下,一不小心,一步踏在一块石头上,“噗通”,跌个狗啃泥。小刘想立马爬起来继续追,一抬头,不禁大叫一声:“啊……”
老吕不会猜测到:小刘的脸正对准秋菊的屁股。
“鬼指使得你,跑,跑?”秋菊骂。
小刘什么都没听见,落荒而逃,伤心而归。
“你……”老吕看到已站起来的秋菊,话没说下去。
“我,我喝你羊肉汤。”小刘说完,又感到莫名其妙,自己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句话。末了,一脚把一棵玉米苗踢倒,又狠狠踩三下,说着:“老吕。”
秋菊家住的是平房。在这山村,住平房的户都是好户子。这几年,丈夫在外打工,秋菊又把地收拾得比谁的都好,日子过得富足。平房好处很多,这不,秋菊家的麦子就晒在平房顶。这天中午,刚才还晴空万里,忽然,一阵狂风起,一阵闷雷响,顿时乌云密布,大雨马上就要下下来。麦子还在房顶,秋菊着了慌,便走出家门叫老吕帮忙。
把麦子堆起来,装袋子,再提着送到院子里,再往屋里搬。老吕干得满头大汗,抱怨:“这小刘,早没事,晚没事,出力干活,有事了。”小刘跟老吕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去镇里办点事。
紧赶慢赶,麦子刚从房顶送下来,雨便瓢泼似地下起来。秋菊、老吕冒着雨往屋里搬。好在麦子也不太多,不一会工夫忙乎完了,两人却都浇成了落汤鸡。
“要不是你帮忙,麻烦了,谢谢你,老吕。”秋菊抹把额头上的雨水,一边规整装麦的袋子,一边说。
昨天,老吕挨了单书记一顿熊。单书记说:老吕,老长时间了,光看着秋菊就解决问题了?你是信访办主任,到现在问题解决不了,我们还要花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对她这样的人,不能客气,该说的说,该熊的熊。老吕想说秋菊不上访,但又真的不知道秋菊怎么想的,万一出问题怎么办?所以,单书记批评,老吕也不好辩解,只是厚着脸皮挨。
衣服已经湿透,湿漉漉的头发还滴水,老吕看着秋菊这形象,再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有些酸楚,觉得一个女人里里外外地忙,也真不容易。于是便起了几分同情心。再看看秋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躯体,肉感外显,一弯腰,两个奶子便露出半截。老吕不禁心旌荡漾:“秋菊,你说你,镇里哪个地方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谁对不起谁?谁对得起谁?”
“……”
老吕本来在门口站着,瞅着秋菊,看雨。这时却不自觉地向秋菊靠过来,秋菊躲了躲,老吕又靠近。“你……”秋菊要躲过老吕进内屋,但空间太小,擦身一瞬间,老吕突然就抱住了秋菊:“秋菊,我……我天天挨熊。”
“……”秋菊反抗。
“我对你好。”老吕语无伦次,“永远好,让你上访。”
最终秋菊被老吕硬缠在床上。
外面,风雨交加,雷声大作。
4
这天,微风,不闷热。老吕坐在小马扎上,靠着秋菊家对过小商店的墙根打盹,小刘在地上画些格子,自己和自己玩祖传下来的“憋死牛”。
“吃块喜糖。”秋菊从家里走出来。
老吕猛然惊醒。刚才,似做梦,又似一种迷迷糊糊的意识:单书记把老吕表扬了一番,说这么长时间秋菊没有上访,基本稳定了,老吕功不可没。并许下说,年底推荐老吕去市直部门任个副局长什么的。转眼又似在市信访局,又似在省信访局,秋菊上访,老吕慌慌张张来领人。老吕一走进门,秋菊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叫道:就是他,姓吕的。老吕向信访局的人说,是我,我是镇党委派来领秋菊回去的。秋菊说,下雨那天那事,就是他。老吕心里一颤,想发“嘴功”辩解:我,我,我,她,她,她。信访局的人,又带着大檐帽像警察,走到面前:事情重大,到派出所说清。老吕撒腿就跑,秋菊、信访局的人紧接着就追:抓住他,抓住他。
秋菊的一声“吃喜糖”把老吕惊醒:“你?我?”老吕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出来,揉揉眼睛,苦笑一下,又摇摇头。
“不吃?”秋菊说。
“吃,吃。”小刘说。
“闺女给俺生个外孙,明天送祝米。”秋菊说。这么多天的磨练,也让秋菊没有了脾气。
那事之后,老吕也暗自得意了一阵子,心想:办那事也真那么容易。他记起前段时间问一位新当选的村主任:“当主任有什么好处?”那新主任说:“一句话,想×谁×谁。”老吕想尽管是笑话,但也不无道理。无怪乎现在的腐败官场流行说“谁送礼不知道,但谁没送知道;跟谁上床不知道,但上床干什么知道”。当官真好。
但刚才的梦还是让老吕有些心惊。再想想梦,再看看秋菊,老吕还是摇摇头,想:不会发生梦中的事,老百姓都说,现实和梦是相反的。这样一想,自己便得到极大开脱:“恭喜,恭喜。”又来一句:“有福之人啊。”老吕说着,见秋菊面无表情,又一想:不能对她客气,要像没事人一样,对,就是没事,就不承认有事,严肃起来ศ,板起面孔来,作出一副一个堂堂机关干部谁稀罕你那事的样子。
“明天去市里喝喜酒。”秋菊说。
小刘想:“这可能是调虎离山计。”又想:“逃跑你就快逃跑吧,最好消失了,再这样下去,你不上访我也得神经病。”
“吃什么喜酒?让他们去。”老吕说。
“谁们去?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不知道?”秋菊说。那事之后,秋菊确实烦闷一阵子,也想过去告老吕,但转又一想,“是草就比地皮高”,自己要强半辈子,骂脸打脸,不丢死人了?
“你婆婆去。”老吕说。
“你,老吕,你。”秋菊想说什么,停了停,说:“你家就这样办事?”秋菊生了气。
做贼心虚。老吕怕秋菊再说出了什么,或者真得罪她,狗急跳墙,把事情闹出去,便连忙说:“我跟书记回报,同意不同意是ป他的事。”
“回什么报,我要想上访早跑联合国去了!”
“谁说得清你上不上!”老吕说。
“上,上,上,天天上。”秋菊叫道。
“上什么上!”小刘接话。
“上床的上。”老吕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不已,真想自己打自己几个嘴巴。
秋菊红下脸:“吃饱撑的。”
“奶奶,我吃糖。”秋菊还想说什么,这时小店主人的三岁儿子跑到秋菊跟前,拽着秋菊的衣服叫道。
“吃糖,吃糖。”秋菊说着,抓一把给那孩子:“不给他俩吃。”
“他俩是巴狗。”孩子说。
“别胡说。”秋菊说。
“我妈妈说他们是巴狗,天天守着门,看我的家。”
“小狗崽子。”老吕朝那孩子吼叫。
“妈妈……”孩子哭叫。
“哪个挨千刀万剐的?”孩子的妈妈冲了出来。
秋菊赶紧过去,拦住孩子的妈。
“四五老十了欺负一个揣尿窝窝玩的孩子?”孩子的妈妈不依不饶。
秋菊连推带拥把孩子的妈劝家去。
“吃饱撑的。”孩子的妈进了门还伸出头抛来句话。
有不少人在围观。“这两人天天呆这里就是上班?”有的说;“吃饱了来这里消食。”有的说;“听说那个大的是什么科级,工资高着呢。”“无聊。”“是无赖。”“就是狗。”“猪狗不如。”
“……”小刘抱着脑袋,头几乎拱着地。
老吕脑袋大了:坏了坏了,又要出事。
“折腾嘛,都走吧。”秋菊大声说。
“秋菊真是好人。”老吕就是胆小怕事,刚才那妇女的劲头,刚才那场面,真叫老吕胆颤心惊。众人散去,看有惊无险,老吕松口气,从心里感谢秋菊。
“我看你俩可怜。”秋菊说,又手指指,“她男人杀猪,一刀子捅了你。”
“我给单书记回报。”老吕说着摸出手机来。
那边传来单书记的话:“不去不行?要去,加强戒备,你们组还有第二组都跟着,要确保万无一失。”
“放屁。”秋菊扭身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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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的女儿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大学,在市里打工,认识了现在的对象,恋爱一阵子,便结婚成家。
对这门亲戚秋菊很是满意,不光“从清朝康熙年间就是‘非农业’”,而且,最近城市大拆大建,一下子又把女婿家拆成百万元户。所以秋菊很器重这个亲戚,凡事都上心地处理,做得滴水不漏。现在,女儿给人家生个胖小子,亲家一家人都高兴,秋菊也觉得体面,这几天一个人在家,就一直想:要把送祝米这事办好。
第二天,镇里亲自出车送秋菊进城。路上,秋菊不满地说:“我去闺女家,去吃喜酒,你们跟着,这算什么事?!哪门子王法?”
“我们是保镖。”小刘说。
“别论你们是啥!”秋菊告诫老吕还有其他三人,“到我闺女家,你们不能下车,更不能铃铛幌子样跟着我。”
“我们车接你车送你,要自觉,吃饭后就走,就回镇,就回家。”老吕说。
“到我闺女家,如果出了洋相,别怪我不客气,别怪我翻脸不认人。”秋菊愤愤地瞪一眼老吕,说。老吕缩缩脖子,不再说话。
在喜庆、热烈的气氛中,秋菊在女亲家的陪伴下,见了儿女,又俯下身把外孙亲了又亲。女亲家拉着秋菊的手:“大妹子,你真给俺一个好媳妇,听说听道,贤惠。看看孙子多叫人疼爱。”
秋菊说:“嫂子,是你教育得好;再说,你是有福之人,闺女都是托你的福。”
秋菊正坐月子的闺女半躺在床上,一脸的高兴――为着满心愿地生个儿子,也为着母亲的体面和能说会道。
酒席是在大酒店摆设的。秋菊吃喜酒次数也不少,但都是在农村,街道上搭起棚子,给这一比像是狗窝比堂屋。秋菊想着,再看看这场面,心里说:这才真叫排场:这一个大厅就赶上农村家里几个院子,摆开十几桌;再看看周围,金碧辉煌,富丽堂皇,各路亲朋红光满面,光彩照人。秋菊不禁叹道:“闺女真找了个好婆家。”又告诫自己:“大大方方地,千万不能给闺女丢面子。”
落座,吃糖块,嗑瓜子,喝香茶。秋菊的这桌是女宾的主桌,秋菊是贵宾,坐主宾座。这位子好,抬眼对大厅可以一览无余,也能瞅见大厅门口。秋菊被侍奉得舒舒适适,心里甜甜蜜蜜。各路亲朋东西南北中什么都扯,秋菊左右逢源,发挥得淋漓尽致。谈兴正浓,秋菊一抬头,忽然看见老吕正向她这里张望。又看到女亲家的大伯哥用托盘托着二三斤馒头向老吕走去,到跟前,在递馒头给老吕的同时,又掏出一个红包,也要递给老吕。秋菊看到这情景,脑袋一下大了:这是亲家家人把老吕当成了专门奔喜宴要钱、要吃喝的“现代乞丐”。想到这,秋菊一阵脸红。这还不要紧,接着,她又看到老吕摇摇头,摆摆手,又往她这里指指,说些什么,女亲家大伯哥不住地点头,表示明白或同意老吕的意思,收回钱,托着馒头折回大厅。
原来,时近中午,老吕想看看秋菊落座没有。老吕想,如若落座吃饭,秋菊逃走的可能就很小很小,他,还有司机,还有其他三人就可以放心地吃点饭。所以便来到大厅门口,张望着寻找秋菊,不想真的像秋菊猜测的那样,被人家当成“现代乞丐”。老吕为了解脱,也为了自己“不是乞丐”的面子,或者为了自己是“机关干部”的体面,便忘记秋菊路上的发誓赌咒,更顾不得秋菊的感受,便把什么什么事说了一遍,才让秋菊亲家人相信老吕不是“现代乞丐”,并劝老吕一阵子入席吃饭。
看到这,秋菊怒火中烧:“老吕啊,老吕,吕老死,吕该死,我哪辈子欠你的你这样作践人?”这样想着,不仅刚才的满意、高兴、幸福、自豪劲一扫而光,而且顿时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大骂老吕一场,或者干脆一刀把老吕砍死,不,还有那个姓单的。
席间,秋菊吃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全然不能自觉。由于心里烦,她喝ღ酒的本事又来了,喝得不少。女亲家几次问秋菊是不是菜不可口?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并几次劝秋菊少喝酒,多吃菜。
临到散场,秋菊酒劲已上来,想:到半路上,下车,拽下老吕,两边的脸都给他扇肿,把嘴给他撕烂,再找块石头,把车砸了,砸玻璃,自个走回家。
席后,秋菊与闺女辞别。闺女从婆家人的说笑中已知道母亲的一些事。又看着母亲有些醉意,自然不高兴,说:“妈,你哪能那样?又喝这么多酒,算什么?好好的事你办的嘛?”秋菊没想到闺女什么都知道了,惹得闺女不高兴,自觉对不起闺女:“我,闺女,你放心。”她自己也不知要怎么说,要说些什么,只是揪心地疼闺女。继而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你老单,你老吕,你小刘,你们,你们不让我消停,我也不让你们清净,你们不是怕上访吗,老娘还真上访去,该说的真得找地方说说去。
这念头一产生还真让秋菊既兴奋不已,心里又轻松许多:“没事,闺女,你婆婆,你公公,都高兴。没事,我也高兴,好着呢。”
秋菊也不敢相信,自己思维怎么一下子这么开阔:席间正好和女婿的亲姐姐一桌吃饭,女婿的姐姐就住在省城,开私家车来的,搭顺路车不就到省城了?
于是秋菊对闺女说:“你好好待着,照顾好孩子。你爹忙,也没来,我到省城看看你爹去。”闺女想:在家妈也不顺心,出去走走也好,便说:“去吧,散散心。”这时,女婿的姐姐正巧走来,秋菊说跟着去省城,女婿的姐姐爽快地答应了。
决心下定,事情定妥,秋菊便大模大样走出闺女家。这时,老吕、小刘正等在门口。秋菊狠狠地想:“狗娘养的你们,等着吧。”于是,便把手提包往小刘怀里一塞:“先替我拿着。”又指指胡同口的厕所,像真急的样子,便急忙走去。
秋菊到胡同口一拐弯,女婿姐姐的车正停在那里,她一步跨进去,门一关,车子“哧溜”一声,便向省城急驶而去。
“十多分钟了,还没完?”小刘说。
“女人就是慢,中年女人更慢,喝酒的中年女人会慢上加慢。”老吕在闷热天里被搁置一上午,已不开心,被当成乞丐更让他气恼,中午在秋菊吃酒席时,他让小刘到小酒店里炒两个菜,又拿来二斤白酒,几瓶啤酒,几个人便在车旁的树荫里吃喝起来。现在酒劲还有,便自我感到很有哲理地说一通。
又过几分钟,还不见秋菊的影子。“我去看看。”小刘边说边跑到厕所旁,正巧有一年轻女子走出来:“大姐,里面有人吗?”小刘问。
那女子瞅一眼慌慌张张,腋下还夹着女人包的小刘,说句“神经病”,也不停步,便逃也似地走开。
老吕和其他两人也跑过来,似双眼睛紧紧盯着厕所又等几分钟,还不见秋菊出来,众人有些慌神。这时走来位老太太如厕,老吕便一本正经地说:“大姨,她去好一会子,你看看……”
老太太也不搭理,径直走进去,又探出头:“没人。”便自顾自地解决自己的事。
“老年人也说假话?”老吕嘟哝着。其实,老吕不是怨老太太说假话,他情愿老太太说的不是真话。
其他三人都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有主意。
“包里只有两件烂衣服。”小刘叫道。
等不及了,老吕当机立断,一个健步就冲进厕所。顷刻,外面三人同时听到两声大叫:“我的娘。”
“我的娘,你龟羔子。”老太太惊骂。
“我的娘,秋菊龟孙。”老吕惊叫。
6
单书记马上就接到老吕的电话。临大事、急事、险事、难事还算冷静的单书记马上判断出:秋菊去省城了。在电话里,单书记对老吕吼道:“我怎么给你们安排的?你们是呆驴四个人看不住一个人?混蛋,我马上撤了你滚家喝糊涂去。”随后又一面安排办公室下通知,实施第二预警方案,一面向市政法委马书记汇报,说:“秋菊对招商引资项目不满,去上访,占耕地。说……”他把上访原因说成占地,想引起市里重视,找回秋菊。
马书记听到因土地问题上访,马上引起警觉,怕出现连锁反应。严厉批单书记一顿:“这点事都不能解决,又怎能领导经济发展?”接着,立刻指示市公安局安排交警大队,封锁所有出入本市的路口,对过往车辆、人员严加检查;各派出所地毯式搜索全市所有酒店、宾馆、旅社,不论车上坐的、路上走的、住店休息的,发现疑似秋菊人员,立即扣留。
顿时,全市处于一级行动状态,公检法司加上武警全部出动,各负其责,各显身手。一时间,警灯闪烁,警笛长鸣,人欢马叫,气势非凡。
数小时过去,一条条消息传回到市公安局会议室,马书记在这里坐镇指挥。镇党政办公室报告:截止目前,秋菊没有回家,秋菊所有亲属没见秋菊。各派出所地毯式搜索情况:已把全市酒店、宾馆、旅社严密细致地搜查一遍,除抓住几个卖淫嫖娼的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交警大队报告:所有交警都瞪大眼睛,盘查出入本市的每一辆车,截止目前,没有发现疑是秋菊的人。
一条条消息传来,让坐镇指挥的马书记也坐不住了,似一枚枚炸弹轰炸着站在马书记身旁的单书记,让他几欲倒下。这时手机响起,单书记看看来电显示,立马不自觉地向前倾俯些身子,微微弓下腰,然后轻轻按下接听键,毕恭毕敬应答:“喂,李书记,你好。”
市委李书记在电话里说:“老单同志,那项目建得怎么样了?”单书记想回答:“项目……”李书记打断:“你能耐大着呢,三百万你能说成上亿。三百万也行,干啊,到现在为止,你一个鸡窝也没盖起来。秋菊是怎么回事?是一天两天的事吗?事情一天不能解决,一个月不能解决,两个月不能解决?一年不能解决?是认识问题,是态度问题,还是能力问题?”
“李书记,我……”单书记刚要解释什么,手机里却传来“嘀嘀”声。
这时市公安局“110”传来消息:经GPS卫星定位系统监测,秋菊在省城。
单书记听了,不禁脱口而出:“完了!”瘫坐椅子上。
这是一个让人窒息的闷热天,知了似乎已疲倦,有气无力,叫声嘶哑。秋菊坐着警车,正行驶在由省城回村的路上。
昨天天黑下来,秋菊才到省城。女婿的姐姐极力劝秋菊去自己家住一晚上,明天去找闺女的爹,但秋菊怕人家嫌弃,怎么也不愿去,胡乱说个理由,让女婿的姐姐把她送到火车站。还真像秋菊预料的那样,出来没准备,丈夫的地址不记得,丈夫又没手机,无法联系,于是便打电话给女儿。也就是这个电话,让市“110”知道了秋菊的位置。
马书记知道秋菊在省城后,推算一下时间,知道秋菊当天不可能去上访,于是,连忙派出人马,星夜兼程,并要求:一大早,省委、省政府还有秋菊可能去的省有关部门门口,必须布下人马。
在省城,秋菊按女儿说的地址问过好多人,也没个能说清的。秋菊没法,只好混进火车站呆上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在明白人的指点下往省信访局赶。看到省信访局的牌子了,秋菊一阵高兴,想:这回有说话的地方了,这回有话可以说了。但高兴劲仅仅是一闪,在她看到省信访局牌子的同时,老吕,还有镇派出所的民警也看到了她,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稀里糊涂地进了警车。
一路上,老吕,还有小刘,还有派出所的民警,谁也不说一句话。秋菊低着头,曲卷在警车由不锈钢构成栅栏隔离着的后座上,一言不发。村里的支部书记楚辉称呼秋菊大嫂,“小叔子嫂,瞎胡捣”,给她开玩笑,秋菊根本没有反应。此刻,秋菊思绪万千:昨天给闺女丢了人,看看今天,警车拉着,又囚禁在笼子里,又丢人。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再见闺女?还有什么脸面见儿子、丈夫?还有什么脸面在亲戚邻家面前做人?想想这些,她想跳车,想摔死,想让车轧死。但瞅瞅四周,她只有痛苦地摇摇头。
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一阵风起,伴随着电闪雷鸣,忽然就下起倾盆大雨。
警车晃晃荡荡进了村子,忽然警笛大开,刺耳的响声顿时回荡在这个小山村的上空。
听到警笛,秋菊不禁一声大叫:“我的亲娘。”
警车尖叫着,在秋菊家门口停下。
“回来了,等着吧。”老吕说,他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秋菊,或者说二者皆备:秋菊等着挨收拾吧,我老吕等着挨处理吧。
车一停,秋菊就跳下车。黄狗看见秋菊,立马扑过来,围着秋菊转圈,并低声哀鸣着,一种孩子见了大人撒娇样的哀鸣,一种乞求的哀鸣。秋菊没有管狗的事,也没有立刻进自己家门,只是站在雨里,好久,呆呆地望着,像不认识一样:“不对,错了;错了,不对。”她小声说着。朝前走两步,又悄悄缩回来:“都错了!”突然,她不顾正下着的大雨,转身就向村外跑,一边跑,一边一遍一遍大声喊叫着:“我要上访,我要给上级领导说:我不上访了……”
大黄狗急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