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鸡蛋

鸡蛋，虽是极为普通的食品，可在我看来，它却是祖辈不向困难低头，坦然面对清贫生活，顽强谋求生存发展的见证；是祖辈对晚辈无限关爱与包容的传承和延续。它告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一代乃至几代先人辛勤创造和不懈努力的结果，身处优越的生活环境，既要懂得感恩，也要懂得珍惜，更要懂得节俭。

――题记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孙女都已经两岁了。

周六，早晨起来，儿子、儿媳双双走出家门去单位加班。妻子领着穿戴齐整的孙女走出卧室，边走边问：“悦悦，你吃什么呀？！”孙女稚嫩地答道，“吃蛋蛋！”妻子把孙女抱上餐桌旁的椅子，进厨房将早上煮熟的¢鸡蛋端来，拿一个剥去皮放进孙女的碗里，孙女笨拙地掰下一块儿，在盛有酱油的碟子里胡乱地蘸了蘸就忙不迭地放到嘴里，香甜地吃了起来。不多会儿，一个鸡蛋已所剩无几，妻子边剥鸡蛋皮边慈爱地对身旁的孙女说“多吃点儿，奶奶煮了好多，管你够！”孙女像是听懂了奶奶的话，小嘴边吃边含糊不清的说：“谢谢，谢谢奶奶！”看着她们祖孙俩儿一唱一和，亲亲热热吃鸡蛋的情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1963年，我出生在黄庄大洼的一个小村子里，在家中排行老大。父亲是奶奶的独子，常年在外地做工，两三个月才回一次家住上三五天，少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家里的事情。因此，那些年家中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奶奶和母亲操办，是奶奶与母亲一同拉扯我们兄妹五个长大成人。

我童年时恰逢文革运动，虽然年幼，可我仍朦胧记得，村里当街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和大字报；时有打着红旗，振臂高呼口号的游行队伍穿街而过；村革委会门前刺耳的高音喇叭不知疲倦地播送着革命歌曲……而今，那些景象都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淡忘，只是还清楚记得在我家东屋窗前墙头下，有一个用旧青砖垒成的鸡窝。紧挨着东墙头，是奶奶用红高粱杆挟成的一圈儿一米多高的篱笆，篱笆墙将鸡窝和七八平米的院落围得严严实实，只有一扇窄窄的、用高粱杆绑扎成的小柴门可供出入。家里的七只母鸡被关在里面，在奶奶的照料下悠闲自得的生活。

开春后，母鸡开始陆续下蛋，奶奶对它们的照料更是精心。粥渣饭粒、锅巴泔水这些现成的鸡食不够鸡吃的，奶奶就起早贪晚的从地里挑来野菜剁碎后用糠拌匀，母鸡格外喜欢吃。隔几天，奶奶就会在篱笆圈内扬上一两把土高粱，这时刻，圈内的母鸡犹如见到美味佳肴，个个面红耳赤的争抢啄食，真是好不热闹。为看住生蛋的母鸡，奶奶特意把鸡翅膀和尾巴的羽毛剪短一些，以防它们ท飞出院落把蛋下丢了。每到傍晚，待鸡上架后，奶奶还要挑拣着查看鸡是否有蛋。“‘黑谷谷头’今儿个把蛋下了，‘芦花’明个儿要下蛋……” 听她如数家珍般的念叨，我觉得奶奶懂的、知道的真多！

在我的印象中，我家的母鸡要比街坊四邻婶子、大娘家的母鸡下蛋多，因此常有婶子大娘过来向奶奶取经，平时少言寡语的奶奶会滔滔不绝毫无保留地向她们传授自己的养鸡心得。我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觉得奶奶很了不起！

儿时好奇，总觉得能亲眼看见母鸡生蛋是一件既开心又很神秘的事情。我家母鸡的蛋窝就在鸡窝顶上。一个破旧的箩筐，里面蓄着厚厚的麦秸，上面支着一小片旧苇席遮阳。母鸡下蛋前，总是先在麦秸上趴一阵儿。到生蛋时，它半蹲半立，翅膀稍稍张开，浑身的羽毛微微乍起，头稍昂，一个劲儿的往前伸，鸡冠和眼圈中充满血红，可谓使足了全身的力量……生下蛋后，母鸡把蛋轻轻地拢在翅膀下，用喙划来划去，再孵上一会儿，就如同一位母亲爱抚自己的孩子一样，别有一番温情，彰显着伟大的母爱！

那几年，从蛋窝往回拿鸡蛋是我当仁不让的差事，只要我在家，别人谁也别想抢了去。母鸡有时也会把鸡蛋下在鸡窝内，弄得鸡蛋上沾满鸡粪。拿这样的鸡蛋还真需要有不怕脏的勇气，顶着难闻的鸡粪臭味儿，从鸡窝门探进半个身子才能拿到里面的鸡蛋。当我拿着脏兮兮的鸡蛋回屋时，总有一种胜利的感觉，尤其在大人面前，特意将小胸脯挺得高高，手里举着鸡蛋，一副神采奕奕的神气样子，仿佛那鸡蛋是自己生的似的！

奶奶和母亲把鸡蛋一个个积攒起来，藏宝贝似的将存放鸡蛋的小笸箩锁在柜子里。过一程子，她们就会将鸡蛋悉数拿出，尽管早已有数，却还要一五一十地数上一遍，她们把个儿大、干净、成色好的鸡蛋挑选出来，剩余的鸡蛋仍装进小笸箩放回原处。当时，我只知道每次都是母亲将挑出的鸡蛋装在一个竹篮内，上面盖上些别的东西后拿走，至于干什么却不知晓。出于奇怪，我也曾问过母亲鸡蛋的去处，她总是平淡地告诉我送给亲戚了。等我长大后才知道，奶奶让母亲把鸡蛋悄悄地卖给了回市里探亲的知青，换些钱来补贴家用。

家里有鸡蛋却很少吃。每年，奶奶都会用一个小坛子腌上三十几个咸鸡蛋，等到秋收农忙和过节时，才舍得捞出几个煮上，煮熟后的咸鸡蛋被母亲用菜刀一切四瓣，分给全家人共同享用。家中偶尔也会来客人，借客人的光，若能吃上一次用小葱炒的鸡蛋已是破天荒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我在童年乃至少年时，一直把能吃上一两个煮鸡蛋看成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平时想都不敢想，以至于后来我与妻子谈对象，妻子问我最爱吃什么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煮鸡蛋！”

记得是我刚上小学那年的秋天，一天早晨，我从院子跑进堂屋要对奶奶说什么，奶奶正在揭锅，我双眼顺便往锅里一瞅，啊！我惊呆了。四个大大的红皮鸡蛋静静的躺在锅底的开水里，我很惊讶地问奶奶：“煮这么多鸡蛋干啥？”奶奶慈祥地望着我说：“今天是你过生日，该吃煮鸡蛋，两个给你，剩下的你弟弟妹妹一人一个！”我高兴地不知说什么，美得咧着嘴，一个劲儿的傻笑。奶奶把鸡蛋捞出来用凉水冲了冲，拿搌布擦干净后递给我并叮嘱说：“早上吃一个，那一个放在家留着晌午吃！”我执意不肯，生怕奶奶把鸡蛋给弄没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没怎么用心上课，时不时的将手伸进褂子的小口袋，摸着光滑滑圆乎乎的鸡蛋，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喜悦！

从那时起的一段时间里，出于贪吃和新奇的缘故，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向奶奶和母亲询问家里人的生日都是哪一天，她们每次都是很认真地告诉我。当我问及奶奶和母亲何时过生日时，奶奶笑着说：“还早着呢。”至今，我依然记得每一个弟弟妹妹的生日，父母的生日是前些年才知道的，而奶奶的生日是哪一天仍然是个谜。 还记得十多岁时的一个春天，我得了痢疾，两三天连着拉肚，很是痛苦。当时，村里的医疗条件极差，赤脚医生那里几乎是没有什么药用来治疗。奶奶沏红糖水给我喝，让母亲烧大蒜给我吃，土办法用了不少，腹泻并未止住，奶奶和母亲都在发愁。那天，晚饭已然吃过许久，弟弟妹妹在炕头玩耍，我什么都没吃，无精打采地只身躺在炕头上，无意间，透过灯窑的玻璃，我看见奶奶在堂屋跟母亲耳语了几句就出去了。又过了一袋烟的功夫，母亲在堂屋叫我出去，我来到母亲面前，没等我开口，母亲就一把拽过我的胳膊，顺势把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塞在我手里，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刚煮的，去外边吃吧，别让他们几个看见！”我心里既惊喜又紧张，手里紧紧攥着鸡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向后院快步走去。后院约有二十来米长，我边走边剥鸡蛋皮，未等走到后院门口，我已三口并做两口地把鸡蛋吃进肚内。说来也怪，第二天，我的病却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小孩子淘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直到现在，我对自己孩时做错的一件事仍深深懊悔。记得是我七八岁那年夏季的一天，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去看生病的姥爷，奶奶因为要去生产队干活，就把我与村上的一个小伙伴留在家里玩耍。将近中午时，天气越来越热，我与小伙伴突发奇想，用瓢从水缸里舀了满满ก一锅水。我俩脱得精光溜条，一个坐在锅台上，一个坐在锅里洗起澡来，他泼我一碗，我还他半瓢，轮番从水缸里舀水给对方“冲凉”，没多大会儿，大半缸水让我俩儿给 Ü挥霍地只剩下个缸底儿。水没出锅台，流进灶膛，堂屋满地都是湿漉漉的。正当我俩玩的高兴时，当院传来母鸡下蛋的咯嗒声，我对小伙伴说：“我见过前院大娘放鸡蛋汤，咱俩把鸡蛋打在锅里放汤玩吧？”小伙伴一开始摇头阻拦，在我再三坚持下才点头。我从柴棚拿来一大把柴火，放在灶膛点燃，然后，飞快地从鸡窝上拿回鸡蛋，使劲在锅台上磕碎后扔在半锅洗澡水里。就在我得意洋洋的时候，奶奶收工回来，看见眼前的一切，气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吓傻了，站在一旁不知怎样才好。住在前院的大娘闻声赶了过来，一边劝慰奶奶，一边帮着收拾，嘴里不停地数落我。我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心里十分的害怕和后悔……

事情已过去四十多年，奶奶早已离开我们，年迈的母亲在老家照顾着生病卧床多年的父亲。每到入冬，我就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住。老乡、朋友闻讯前来探望他们，少不了带些这样或那样的营养品，而这之中，鸡蛋也是最多的，母亲和妻子都发愁如何吃完。当我与母亲唠嗑提及这些往事时，母亲告诉我，那些年月自然灾害多，经济萧条，村里哪家都不富裕。我家的生活条件更是十分拮据，父亲每月挣几十元的工资，刨除他的生活费和每年交给生产队的口粮钱，剩下的，根本不够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开销。奶奶之所以不辞劳苦地养鸡，图的就是用鸡蛋换点儿零花钱以帮衬父亲，家里的日子也正是这样一天天过来的。在奶奶眼里，一个鸡蛋比她的命还金ツ贵，从来都舍不得吃上一个。至于我糟蹋的那个鸡蛋，十足让奶奶心疼了好多天……

长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这句《名贤集》的格言是奶奶在世时常教育我的一句话。童年时，虽很难读懂奶奶的持家之道，可打在我心上尊老爱幼、勤俭持家、发愤图强的烙印却是永恒的。鸡蛋，虽是极为普通的食品，可在我看来，它却是祖辈不向困难低头，坦然面对清贫生活，顽强谋求生存发展的见证；是祖辈对晚辈无限关爱与包容的传承和延续。它告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一代乃至几代先人辛勤创造和不懈努力的结果，身处优越的生活环境，既要懂得感恩，也要懂得珍惜，更要懂得节俭！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吃水不忘挖井人。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转，我会尽我所能为奶奶过个像样的生日，茶鸡蛋、五香蛋、鸡蛋煎饼、鸡蛋灌饼、蛋挞等等，都要请她亲口尝一尝。我会自豪地告诉她：“如今，二十几口的一大家子人生活的都很好！”我也会在她面前深鞠一躬，为我童年的过错真切地说一句：“奶奶，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