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与埃克哈特大师:以断离和任让为核心
神秘主义在西方思想中是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然而,由于现代性的祛魅特征、近代哲学的理性主流以及现代哲学的学院化特点,神秘主义仿佛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实际上,神秘主义在现代世界仍然活跃着。在现象学传统中,胡塞尔的女学生格尔达・瓦尔特(Gerda Walther,18971977)和埃迪・施泰因(Edith Stein,18911942)都深受神秘主义的影响。①胡塞尔本人也曾提到,在对知性活动(Verstand)的超越方面,现象学的纯直观(reine Intuition)与神秘主义的智性观照(das intellektuelle Schauen)有所相似。②
海德格尔是现代思想中另一个与神秘主义有着极深渊源的哲学家。从早期到晚期,海德格尔思想都与神秘主义发生着深刻交织。在1919/1920年冬季学期,刚刚踏上讲台不久的海德格尔曾计划专门开设有关中世纪神秘主义的课程。但是该计划未能实行,只留下了一些准备性的材料。③在1955/1956年冬季学期的课程讲稿《根据律》中,晚期海德格尔对神秘主义做出了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评价:“……真正的、伟大的神秘主义包含着思想的最极端的尖锐度和深邃性。”④也就是说,神秘主义蕴含着深厚的思想分量,以真理为祈向的哲学不能忽视这一人类思想路向的尖锐和深邃。
然而,神秘主义传统本身是复杂的。我们这里关注的是一条或可称之为“哲学神秘主义”的线索。⑤不同于完全排斥理性的神秘主义,哲学神秘主义和理性具有一种内在的亲缘性。哲学神秘主义不仅不排斥理性,反而以理性思维作为基础。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所谓的“理性”本身很难得到确切界定(这种难以确定是所有哲学的基本概念的特征),它更多用来粗略地标示主流哲学的特征。“理性”精神强调的是推理、论证、反思,在古希腊那里理性与神话形成张力,在神学领域中理性与超越性的启示形成张力,一般而言,“理性”同时又往往和非理性的体验(比如艺术灵感)拉开距离。从毕达哥拉斯派发端,经过柏拉图,到新柏拉图主义,再到以埃克哈特为代表的德国神秘主义派,这种哲学神秘主义都展现了神秘经验和哲学思维的紧密联系。说它是神秘主义的,因为它超越了绝对化的理性思维,处在单凭理性无法抵达的位置上。比如,在毕达哥拉斯派那里表现为灵魂净化的诉求,在柏拉图那里表现对本原的直观以及对话人物苏格拉底的孤独沉思的场景;说它是哲学的,因为它和理性思维具有紧密联系,不是偶然的、无从解析的、非理性体验的偶然发作。对于偶然的、非理性的神秘经验,詹姆斯在其名著《宗教经验种种》中有非常多的记述。
张振华:海德格尔与埃克哈特大师:以断离和任让为核心从理性这一方面来讲,神秘经验带给理性思维以一种润泽,使得理性不被降格为格式化、形式化、单纯论证乃至计算性的理智活动。神秘经验打开了理性思维的深远背景,使得理性思维获得一种理性主义哲学所不能达到的深度。笔者认为,如果理性不顾及某种异于理性的东西,而将其他一些不同的精神形态当作“非理性”之物而予以完全清除,它将如海德格尔所说,成为一位不公正的法官:“理性根本不是一位公正的法官。理性肆无忌惮地把一切与它不合拍的东西都推入所谓的、还由它自己划定的非理性之物的泥潭中。”Heidegger, Wegmarken(GA9),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4, S.388. 中译文参见《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57页。这正是近代哲学的局限。另一方面,相比于其他类型的神秘主义,哲学神秘主义特别防止自身滑落到单纯偶发的情感体验、极端的主观主义中。它并不否定和逃避理性,而是和理性具有一种相伴同行的关系。虽然它在核心的地方将会超越理性本身,发生一种不可预见的“跳跃”,但这种“跳跃”却仍然是以理性为地基的。
海德格尔的思想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和神秘主义具有紧密联系。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为了区别于单纯的非理性主义,海德格尔曾澄清自己的哲学不是“神秘主义”。Heidegger, Die Grundprobleme der Phnomenologie(GA24),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5, S.227.他也自觉地警惕一种主观主义的神秘经验。海德格尔拒绝把存在历史的思想标识为“神秘的”,亦即一种不清晰的、晦暗莫名的东西,一种在单纯情感中的沉醉,放弃了严格哲学的所有努力。海德格尔认为,这种意义上的神秘主义属于形而上学的亚种和变种。Heidegger, Besinnung(GA66),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7, S.403f.
而海德格尔之所以会和神秘主义产生共鸣,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其一,它们都表达了一种超出日常经验的非常经验;其二,它们都超出了过于狭隘的理性思维,直达一个为理性不能框定的领域;其三,神秘主义这种位于主流哲学边缘的现象,有助于突破“形而上学”传统的固定思维格式,给彷徨而老旧的思想形态以新的启发。
在哲学神秘主义传统中,对海德格尔影响最大、最重要的莫过于埃克哈特大师。据珀格勒回忆,海德格尔本人在和神学相关的谈话中,总是乐于提到埃克哈特。Otto Pggeler, The path of Heidegger’s life and Thought, Translated by John Bailiff, Amherst, NY: Humanity Books, 1998, p.293.在写于1916年的文章《历史科学中的时间概念》中,海德格尔把埃克哈特大师的话――“时间是自行变化和多样化呈现的东西,永恒则简单地保持为自身”――引为题辞。Heidegger, Frühe Schriften(GA1),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S.415.在1934/1935年冬季学期第一次解释荷尔德林诗歌的课程中,海德格尔把埃克哈特大师称为“德国哲学的开端”。Heidegger, Hlderlins Hymnen “Germanien” und “Der Rhein”(GA39),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9, S.133f., S.123.@是对埃克哈特在德国哲学中所占地位的明确勘定。 埃克哈特的神秘主义具有思辨特征,他的理论动用理性的能力和论证,因而其神秘主义可以被归为哲学神秘主义。埃克哈特说:“人应当注意地在他一切所作所为中和在接触一切事物时都运用他自己的理性(Vernunft),并时时处处都对自身和自己的内心世界具有一种有洞察力的意识,以尽可ฃ能至高无上的方式在一切事物中抓住上帝。”Meister Eckhart, Meister Eckhart Predigten Traktate, Frankfurt am Main: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2008, S.353. 中译文参见《埃克哈特大师文集》,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3页。理性能够使人找到上帝:“人一定要正确而完全地使他自己的理性适应于上帝,运用他自己的理性;如此,使他的内心世界始终保持着属神。”Meister Eckhart Predigten Traktate, S.407. 中译文参见《埃克哈特大师文集》,第41页。不同于基督教中的方济各会(Fransciscan),属于多明我会(Dominican)的埃克哈特认为“理智”(intellect)是更高的灵魂能力。Bret W. Davis, Heidegger and the Will: On the Way to Gelassenheit, Illinoi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30.在埃克哈特看来,上帝就是理智与思维(Intellekt und Denken),思维是上帝之存在的基础。Norbert Winkler, Meister Eckhart zur Einführung,Hamburg: Junius Verlag, 1997, S.35.
下面我们将围绕两个最重要的概念来尝试梳理海德格尔与埃克哈特大师的关系,即“断离”(Abgeschiedenheit)与“任让”(Gelassenheit)。我们将会看到,这一关系既有同构,又有接近,既有影响,又有超出。
二
埃克哈特大师极端推崇“断离”(Abgeschiedenheit)的德性,写有一篇专门的同名论文。这篇论文的真实性学界仍然存在争议(参见Meister Eckhart Predigten Traktate, ibid., S.830)。我们姑且搁置这一问题。而海德格尔早在1918/1919年就注意过这个词,称其为“核心概念”。GA60, S.308f., S.314.有意思的是,晚期海德格尔在《诗歌中的语言》(1952)一文中解释特拉克尔诗歌时再次用到了这个概念,认为特拉克尔的诗歌的位置乃是Abgeschiedenheit。Heidegger, Unterwegs zur Sprache(GA12),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5, S.48. 中译本译为“孤寂”(参见《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8页)。
从构词上看,Abgeschiedenheit(埃克哈特使用的古德语写作Abegescheidenheit)的词根是scheiden,意思是切分、分离;而前缀ab的意思是离开。因此abscheiden就字面而言是切分开、使之分离的意思。埃克哈特用这个词来翻译拉丁文的abstractus和separatus。John D. Caputo, The Mystical Element in Heidegger’s Thought,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1986, p.11.abstractus是动词abstraho的完成时分词形式,后者的意思是拉开、分开、截断、脱离。这个abstraho即abstract(抽象)一词的拉丁文词源。separatus是separo的完成时分词形式,后者的意思是分开、分离。可见,这个几个词的意思都是一贯的。英文常常把Abgeschiedenheit翻译为detachment,我们在此尝试翻译为“断离”。
在埃克哈特看来,断离是基督徒所能达到的最高德性:“当我就我的理性所能达到、所能认识的程度,而对所有著作加以彻底探究之后,我发现,没有什么像纯净的断离那样胜过了一切事物。”⑩Meister Eckhart Predigten Traktate, S.435; S.435441.断离高于圣保罗所推崇的“爱”,高于“谦卑”,高于“怜悯”。⑩因为爱、谦卑和怜悯针对的都是受造物,与受造物有所联系,断离却脱离开一切受造物,不再受到任何受造物的影响。断离仅仅是持守在自身之中而已。断离远离尘世,远离任何可消逝的东西。埃克哈特说,断离的灵魂是“出神的”(entrückt,古德语gezücket),出神而进入永恒。断离的灵魂不受爱、苦难、s誉、羞辱和诽谤的影响,始终保持“岿然不动”(unbeweglich)。②③④⑤⑥⑦⑧Meister Eckhart Predigten Traktate, S.443; S.459; S.443; S.445; S.451; S.453; S.453; S.443.
埃克哈特继而认为,断离ღ的德性之所以最高,是因为它与上帝相肖似。上帝自身便处于断离之中。最高的断离,乃上帝本身。②上帝因为断离的本质而保持为“纯净”“单一”和“不变”。③上帝不受任何受造物的宰制,始终处于断离之中,即便创造了天地和万物,上帝也仍然不受影响,保持为断离。④
因为断离脱离了一切受造物,因此它和“无”相同一。⑤“无”在埃克哈特看来意味着灵魂的最大的可能性和接受性。上帝能够由此在心灵的蜡板上写入至高之物。⑥埃克哈特说,如此这般的断离的心灵并不祷告,因为祷告总是意味着祈求上帝给予或者拿走某物。而断离已然是彻底的空无,没有什么东西要去渴求,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去摆脱。⑦ 断离的心灵时时放弃,时时倾空,保持最大程度的对上帝的接受性。在断离中,人脱离了任何受造物的影响,最大程度地与上帝保持一致。脱离受造物和上帝的到来是成正比的相即关系:“如果一切受造物变空,上帝就会变满;如果一切受造物变满,上帝就会变空。”⑧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断离在埃克哈特那里的四点重要特征:第一,就上帝而言,上帝即最高的断离;第二,对人来说,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德性是断离;第三,无论是上帝还是人,断离都表现为脱离一切受造物的影响;第四,对人而言,脱离一切受造物意味着断离即“无”,这个“无”具体指最大程度的可能性和接受性。
三
埃克哈特所描述的断离的多重结构对应着海德格尔那里的此在、存在者和存在的关系。
首先,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要抵达存在,就需要脱离存在者的逼涌。这意味着,此在需要完成对存在者的一种断离。这对应于埃克哈特强调的第二、三点:基督徒的灵魂需要保持在断离中,脱离一切受造物,如此才与上帝相肖似。其次,海德格尔反复强调,存在不同于存在者,亦即所谓的“存在论差异”。这一点对应于埃克哈特所说的第一、三点:上帝自身便是断离,不被受造物所影响。最后,此在需要倾空自身,保持在最大的可能性和接受性之中,以便听取存在的呼声。这对应于埃克哈特所说的第四点:断离即“无”。而这一点相通于海德格尔从埃克哈特那里借用的另一个概念“任让”(Gelassenheit),我们稍后论述。
我们先来看第一点,此在需要完成对存在者的一种断离。在1929年的教授任职演讲《形而上学是什么?》中,海德格尔继续了《存在与时间》发起的对“畏”的探讨,将“畏”和“无”的经验紧密地联系起来。海德格尔认为,畏向此在启示出了无,表明此在是嵌入到(Hineingehaltenheit)无之中的。只有这样,此在才能反过来走向存在者,深入到存在者中。而这意味着,此在对存在者有一种“超出”,此在是“超越”的(Transzendenz)。GA9, S.115. 中译文参见《路标》,第133页。这种超越性与此在的本质密切相关:“对存在者的超出活动发生在此在之本质中。”GA9, S.121. 中译文参见《路标》,第140页。
从与存在者的区别来看,海德格尔的“存在”很大程度上与“无”相通――虽然从海德格尔的表述方式看两者多少也有一些区分。而海德格尔认为,这种与“存在”相通的“无”通常对我们而言是伪装起来的,我们通常并不能让“无”全然裸露与呈现。这是因为,此在在存在者那里完全丧失了自己:“我们在活动时愈是把自身转向存在者,我们就愈加不让存在者本身脱落(entgleiten),我们就愈加离弃了无。”GA9, S.116. 中译文参见《路标》,第134页。虽然此在本质上是一种超越,但是由于存在者的拘禁,此在的这种超越无法自觉地发生因而产生了对“无”或“存在”的离弃。有鉴于此,海德格尔提醒说,此在需要赋予存在者整体以空间,并且自行解脱而进入“无”之中。GA9, S.122. 中译文参见《路标》,第141页。
在写于1943年的《形而上学是什么?》一文的后记中,海德格尔写下了一段充满神学意味的表述。他将人类对存在之真理的投入特别称为“牺牲”(Opfer)。人之本质被挥霍(Verschღwendung)向存在,承担起对存在的“看护”(Wchterschaft)。在这样的“牺牲”中人懂得“感恩”(Dank)。这种感恩呼应着来自存在那一方面的“恩典”(Huld)和“恩宠”(Gunst)。GA9, S.310. 中译文参见《路标》,第361页。而人能感恩是因为存在将“贫困的高贵”(Adel der Armut)赋予人。GA9, S.310. 中译文参见《路标》,第362页。海德格尔进一步解释说,这样的一种牺牲意味着对存在者的告别:“牺牲乃是在通向对存在之恩宠(Gunst)的维护的进程中对存在者的告别(Abschied)。”GA9, S.310. 中译文参见《路标》,第362页。因此,牺牲具有“告别性的本质”(das abschiedliche Wesen)。GA9, S.311. 中译文参见《路标》,第362页。需要告别存在,才能迎向存在的恩宠。在与海德格尔过从甚密的德国学者马克斯・缪勒(Max Müller)看来,这里“对存在者的告别”就等同于埃克哈特的“断离”转引自John D. Caputo, The Mystical Element in Heidegger’s Thought, p.29.。
可见,此在必须超出存在者,超越存在者,由此才能进入到存在之中。对存在者的超出和脱离,是存在之思的前提。这种对存在者的“超越”“脱落”和“告别”,与埃克哈特大师所说的断离开任何受造物的影响而与上帝合一,两者具有同构之处。而从埃克哈特大师的思想结构出发反观海德格尔,此在超出存在者而通达存在的这种绝然而☣彻底的超越性,也能够得到更好地理解。
其次,此在之所以必须超越存在者是因为,存在完全不同于存在者,这对应于埃克哈特那里的上帝不同于受造物,上帝作为断离完全不被受造物影。“存在不是存在者”始终是海德格尔强调的一点。要理解海德格尔谈论的存在论维度的问题,就必须理解存在对存在者层次的超出。在专门辟出章节讨论“存在论差异”的《现象学之基本问题》(1927)这个讲课稿中,海德格尔明确提出,存在一般与存在者之间的区别是位于首位的哲学问题。⑧⑨⑩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丁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305页;第436页;第448页;第449页。而以往哲学的问题在于,存在被当作存在者来理解。比如,当泰勒斯用水来回答“存在者是什么”的问题时,虽然他的发问趋向的是存在,却在具体回答时把存在理解为了存在者。⑧
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面向存在者,将存在者对象化的科学路向表现为实证科学。与此相对,面向存在,则是时态的、超越论的科学,即存在论,也就是哲学。⑨作为存在论的哲学完全不同于作为实证科学的科学性的思想方式。海德格尔强调,混淆存在与存在者会使哲学陷入双重危险,或者把所有具有存在者状态的东西都溶入存在论当中,或者以存在者的方式误解了存在论。⑩ 我们知道,在海德格尔看来,意志哲学是主体性哲学的顶峰,它的表现是现代技术。这样的哲学导致的结果是对事物的控制姿态和暴力性,在存在论上呈现为“集置”(Gestell)的摆置一切的势用。而人在此间成为一个控制性的主体,同时也是被集置的要求控制的主体。这样的集置抑制了“本有”(Ereignis)的发生,但也同时是本有出现的前夜。要从这种控制关系中解脱出来,主体需要学会放弃意求,令任让慢慢自行涌现。
同时,海德格尔也并没有止步于放弃自己的意志,而是进一步深入到一片不同于主客对待关系的场域中。在埃克哈特那里,放弃私己的意志是为了令上帝的意志进入,而在海德格尔那里,离弃意志,离弃表象性思维,是为了进入别样的思想领域。这里有一种结构上的相似,放弃的步骤紧连着进入的步骤,放弃作为进入的前提和准备,进入作为放弃的推进和目的。冯・赫尔曼将放弃和进入的这两重涵义区分为“离弃”(Ablassen)和“使进入”(Sicheinlassen)。Friedrich Wilhelm von Herrmann, Wege ins Ereignis, S.374.
海德格尔将所要离弃的表象性思♪维更具体地称为“超越性的视域性的表象活动”(transzendentalhorizontalen Vorstellen),而将所要进入的那种别样的思想领域特别称为“相遇场域”(die Gegnet)。⑧对“相遇场域”的讨论,是海德格尔借助埃克哈特的概念而往前推进的关键处。海德格尔细致入微地描述说,这种意求不意求的意求、意求放弃的意求,在慢慢进入到“相遇场域”之中的过程中消除了自己的痕迹而不再成其为一种意求、一种意志。⑨“相遇场域”由此超出了意志的范围。
据海德格尔所说,Gegnet是Gegend(地带)的较古老形式。⑩而它在字面上又和动词gegnen(相遇)相关,因此海德格尔还使用了das Gegnende来解释“地带”,认为在“地带”中起支配作用的是Gegnende。我们就此尝试把Gegnet翻译为“相遇场域”。海德格尔描述说,这个“相遇场域”是一个“开放域”(das Offene),一个“自由的深远域”(die freie Weite)。它是迎向我们而来的东西(was uns entgegenkommt)。可以发现,“相遇场域”指向一片物我联动的境域化发生空间。它不断生成、运作,活灵活现,又无法像把握住一具体的东西那样得到固定把握。它在物我两方面展开它的运作活动。一方面,它以境域化的方式转变着人,使人投入这一场域,将人场域化(vergegnet)②Heidegger, 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 (GA13),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3, S.57; S.59.;另一方面,物在这片发生空间中成其为物:“它使物物化而成为物”(Sie bedingt das Ding zum Ding)②。这种“物化”关系既不是因果性意义上,也不是超越性的视域性的意义上。因此在“相遇场域”中发生的事情并非像埃克哈特所描述的那样,是上帝的意志来到我的灵魂中,我的灵魂与上帝合一。海德格尔的任让概念呈现出多维又同一的物境域我的关系。
另外还可以注意的一点是,海德格尔和埃克哈特大师一样,提到过“贫困”。在1945年6月27日写下的《贫困》一文中,海德格尔将贫困描述为“除了无所急迫者(das Unntige)之外,不缺乏任何东西――除了自由者赋予自由者(das FreieFreiende),不缺乏任何东西”⑤⑥⑦Heidegger, Zum EreignisDenken(GA73.1),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13, S.879; S.880; S.880; S.881.。海德格尔以其特有的思想方式,将“贫困”与“自由”联系在一起。而这种“自由”,与开放性相关。所以海德格尔用到了Gelassenheit和Gelassene一词也就不奇怪了。GA73.1, S.880, S.878.在另一个讨论“贫困”的同名文本中,海德格尔同样提到了Gelassenheit(GA73.1:711)。因为这一对“贫困”的解说与作为开放性和接受性的Gelassenheit相通。贫困不是一种单纯消极的存在状态,而是一种积极的开放,一无凭借地开放向新的思想可能。因此海德格尔说,真正的贫困其自身就是富有。⑤这样的贫困是西方各民族及其命运的尚且隐蔽着的本质的“根音”(Grundton)。⑥虽然海德格尔在此是以荷尔德林的诗句来引发对贫困的探讨的,但它和埃克哈特的“贫困”概念也存在着联系。当海德格尔说“只有在我们这里一切都集中向精神之物(Geistige)时,我们才是贫困的”⑦,不能不令人想到埃克哈特的“精神的贫困”(die Armut des Geistes)。
六
以上我们围绕断离和任让的概念梳理了海德格尔与埃克哈特大师的关系。在断离上,海德格尔与埃克哈特呈现一种思想同构的关系。在任让上,海德格尔则是借用、转化并进一步推进了埃克哈特的原有概念。最后,我们想稍微讨论一下哲学与神秘主义的关系。
在1915年以司各脱为主题的教授资格论文中,海德格尔反对把哲学和神秘主义对立起来的看法。他认为把哲学和神秘主义对立起来,这是基于一种对哲学的极端“理性化”理解。因为哲学被过度理性化了,才催生出它的对立面亦即非理性的东西。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对立模式并不能恰当地理解哲学和神秘主义的关系。以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和神秘主义为例,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和神秘主义并非对立,它们实际上是共属一体的。⑨GA1, S.410; S.410.海德格尔早在1915年提出的哲学与神秘主义的一体性对我们今天的哲学理解仍有启发意义:“哲学作为从生命中脱落下来的、理性化的构造物是无力的,神秘主义作为非理性的体验是无目标的。”⑨
而晚期海德格尔对神秘主义的位置做了更细致地勘定。在《根据律》一文中,海德格尔说神秘主义和诗歌并不包含在思想之内,但是,它们兴许是“先于思想的”。GA10, S.54.哲学并不是这些“先于思想”的东西的对立面,而是将它们保持在眼界中,聆听它们的消息,尝试以思想的方式对其进行解释。哲学以此方式彰显着自己宽阔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