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外一篇)
长到28岁,究竟相过多少回亲,我自己也记不清了,见的姑娘不计其数,可一次也没成。这么大了还没娶下媳妇,在我们那个小城里是很丢人的。和我一般大的同事朋友,孩子都追着屁股喊爸喊妈了,那嫩嫩的、脆脆的、奶声奶气的叫声,我听着就心痒。
要说,我也不缺胳膊不少腿,一米七五的个头,方脸大眼,往那儿一站,不说玉树临风却也人模人样。可婚姻一直不透,说一个黄一个,说两个黄一双。过去老是我看不上女方,嫌对方眼小了,个儿低了,腿短了。那时,我家处在“三十年河东”的上风头,两个厂子,一个酒楼,进钱门路哗哗的,自然有条件有资格挑三拣四¿。每次相亲回来,我妈点着我的额头,使劲摁那么一下,说,兔崽子,你就捏吧,看你能捏到七老八十!捏,是我们小城的方言,就是过分挑剔的意思。我说,她眼小,不好看。我妈说,好看能当饭吃?我说,她腿短,个子低。我妈说,竹竿高,能当媳妇吗?只要人好心好就行了。
当然我也不是一个没看上,有。二小的教师,叫如芸。在城外的小公园,人家往那一站,我眼前先是一亮,接着便是一傻:绿草,红花,连衣裙,亭亭玉立的,很是惹人。我当时想,就是她了!我把我家的厂子酒楼别墅小车说给她听,黄河流水,滔滔不绝,并把一张报纸铺在草地上,让那个叫如芸的姑娘坐。人家全当没看见,把脸仰得高高的,看天,看云彩,一张脸承接着天上不热不凉的阳光。看了一会儿,她说,我还有别的事得先走了。我忙说,能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我吗☭?她说,我没手机。我说,家里座机也行。她说,什么机都没有。很轻蔑。就在她掉头准备离开时,白色的小坤包里传出手机彩铃“月亮代表我的心”。至此,我才明白,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人家压根就没看上咱。
现在不行了,我爸被一个骗子骗了,家业全撂进去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到了“三十年河西”的下风头,轮到人家看不上我了。
昨天二姨来我家,兴冲冲地,对我妈说,姐,我这回给咱小三找了个好茬儿,二小的教师。小模样像是画上走下来的,明天去看看?我妈比我还激动,大腿一拍,行,明天让小三去相相!
我一听也乐了,我和二小还真有缘分,前年相了个二小的,时隔两年,相的又是二小的。见面地点是女方定的,还是城外那个小公园。天没明我就早早爬起来,精心打扮自己,收拾出一副十分时尚的样子,水磨牛仔裤,米黄色夹克,白得耀眼的衬衫。皮鞋昨晚上好了油,一小轮乳色天光在鞋面上跳荡不定。走出屋门,我妈的嘴就咧成了红菊花,点点头说,嗯,小兔崽子打扮起来还真有个人样呢。
两年多没来,小公园变化不小,花多了,草厚了,小树长高了长粗了,铺了一地绿阴。我刚到不久,女方也来了。两人一照面我就愣了一下,还是那个如芸!她也认出了我,也是一愣,说,怎么还是你?我说,可不是啥的,还是我。我说咱权当故地重游吧。她笑了,笑得比那次好看。我像两年前那样在地上铺了报纸,让她坐。她这回没看天,没看云彩,而是看我,看了大约两分钟,抱着腿坐了下来。这次我说的还是厂子酒楼小车和别墅,不过都给了别人,还债了。她却把话题岔开,说,你都长胡子了。我说,人长了胡子会不跟着长?她摸着旁边一棵小树,说,是呀,我记得第一次见面,这些树才刚杯口粗,现在都这么大了。
我其实对这次相亲没抱什么希望,有厂子有酒楼有车有别墅的时候人家看不上,现在咱凭的什么呀!
坐了一会儿,我说我还有别的事,得先走。如芸说,你今天不是来相亲的?我说是,可我已经知道了结果。她笑笑说,再坐一会儿吧。
这一坐就坐到太阳西斜,午饭也忘了吃。告别的时候,如芸问我,你也不问问我的手机号码?我说,你不是没有手机吗?就是有你也不会留给我。她说,我有。我会。接着,她说出一串号码。
我把号码存到手机上,按了发送,“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彩铃就在她小包里响了起来。
演 员
我居然也当了一回演员!火火地玩了一把,真痛快。
说来也巧,那天,我到税务服务大厅上税,我自己开了个小工厂,生产醋酸乙酯,每月都要按时交税。
每次进了大厅的旋转门,没到服务窗口,不管是刚刚和老婆吵了嘴,还是在客户那里受了气,我都要把面部肌肉调整到最佳状态,一张脸簇成一朵花,嘴角咧开,眼睛眯起,对着门口镜子试笑一下,自认为可以了,才敢走近服务窗口。管上税的那个小刘太难说话,别看小小的一个人,和我儿子的年龄差不多,可说话不好听,能一下子冲你个跟头。报表填得不清楚了,写的字不规矩了,找你一堆的毛病。最气人的一次是,他说那个“8”字下面的圈画得不够圆,硬是让我又回厂里换了张表,再写时我把那个8字练了整整15遍,才在报表上落笔。
我知道怎么回事,这小伙子是嘴馋了,想喝酒了。想喝就明说呀,咱找个饭店,弄上一斤不就得了。可人家不说,黑着脸像训斥孙子那样给你来一顿,还得跑来跑去来回折腾。
可咱归人家管,有什么办法?
有了以往的教训,我这回把报表填得规规矩矩,清清楚楚,像小学ด生写的作业。我去时小刘的窗口没人,电视台记者掂着摄像机等在那里,一个副局长也在。见了我,小刘像见了救星,笑着,大老远的先喊了✍声老李,接着递过来一杯热茶,问我,交税?我受宠若惊,忙也挤出笑脸,就往窗口那儿走。副局长却把我拉住,说,先别忙,先别忙,今天得让你老李帮个忙。我说,我会帮你什么忙呢?副局长说,今天你就给咱扮个胡搅蛮缠的主儿,和小刘吵一架。我明白怎么回事了,说,我天生胆小嘴笨,从来都是被别人胡搅蛮缠的。您还是找别人吧。小刘脸色有点不好看,说,不会吵也得吵!
小刘发了话,我不敢违背。于是就对着摄像机和小刘吵了。在进门时我脸上的肌肉已经调整到微笑状态,一时半会还真调整不过来。电视台的人说不行,你要真吵,什么话难听你说什么,怎么难听你就怎么说。好,再来一遍。
我说,你们等一下,让我调动一下情绪,演员拍戏前不都得调动调动情绪吗?
摄像机又对准了我和小刘,以前那些往事就都涌了上来,不由得怒从心起。我说,你小刘他妈的太不像话,一个“8”字让我跑了几趟?隔三差五的找麻烦。还有你那张脸,总黑着,像我欠了你二斗黑豆钱,我凭啥要看你的脸?你以为你那是大姑娘的脸,好看?今天这税老子不交了!
小刘却一直笑着,接过报表,一再给我解释,你老李不要在意啊,咱们是税务局,报表就得填好,填规矩。然后还说了一大堆好话。我没得到过这种待遇,泪巴子差点就下来了。我不再说啥,把表递进去,顺顺利利把税交了。
好!好!记者喊声了一声OK,说,看看人家税务局,对客户多耐心,多有涵养。可我,大冬天的,头上浸出一层汗水。副局长递过来一条新毛巾让我擦汗,我没接,而是返回小刘的窗口,对小刘说,我刚才的话可都是不算数的,是你们要我这样的,你大人大量,可不能往心里搁啊。小刘似乎也笑着,但看上去有点勉强。
办完事,副局长说,老李,你演的可真像啊,我看你干脆改行得了,去当演员,说不定能拿个金鸡奖啥的。我笑笑,心里说,你们才是演员呢!
我想让电视台的记者跟我到工商、城管的服务厅也去一趟,让我再扮一回胡搅蛮缠的人,出出胸中多年的恶气。可我知道,记者今天不采访他们웃,也不需要我这个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