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论动物与世界

时间:2024-11-10 15:28:49 来源:作文网 作者:管理员

关键词:海德格尔;世界;动物;此在;存在者本身

“世界”是早期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概念。单从它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所占的地位,我们就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它对早期海德格尔的重要性。虽然海德格尔宣称,《存在与时间》的目标,是在于展现存在一般的意义的问 题,但众所周知,这部书最终未有按原初的计划完成。实际出版的部分大概只为原来计划的三分之一,主要包括“对此在的预备性基础分析”和 “此在与时态”两大部分,并未真正涉及对存在一般的意义的问题之处理。因此,至少就出版的部分而言,说《存在与时间》的内容 是探讨存在一般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对此在的分析。以这个角度来看待《存在与时间》,“世界”在此书中的重要性就十分明显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的第 一部分、即“对此在的预备性基础分析”中,将此在的存在论结构规定为“存在于世”。如果此在分析是《存在与时间》的 核心内容,“世界”无疑就是此书的核心概念。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告诉我们,对于“世界”概念的了解,可有多条不同的途径。在这个讲课以前,他本人就曾尝试过两条不同的途 径。第一条他称为“历史途径”,依此“我们依循字词,追查‘世界’这个字词的历史,以及当中所包含的概念的历史发展"。这是海 德格尔于1929年出版,为祝贺胡塞尔七十大寿而作的《论根据之本质》一文中所尝试的途径。以年代顺序来说,海德格尔更早探索的是他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所提到的第二条途径。在《存在与时间》里,海德 格尔尝试“通过解释我们日常最先和最常于我们的世界中活动的方式,来初步描述世界现象"。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 中,并没有给予这条途径一个名称。为方便讨论,我们以下将之简称为“日常途径”。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海德格尔又尝试以一条与上述两者都不同的途 径来了解何谓“世界”,这条途径他称为“比较研究途径”。具体而言,他于此尝试通过比较三个与世界有关的命题,来探讨“世界是什么?”。这三个命题分别 是:

石头是没有世界的;

动物是缺少世界的;

人是建造世界的。笼统而 言,这三个命题所陈述的都是“存在者可与世界关联的不同方式”。换言之,在这一“比较研究途径”的尝试中,海德格尔希望透过比 较三种不同的存在者与世界之关系,来规定世界的意义。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没有明确谈及上述三条了解世界的途径之间的关系。但显然它们不可能是完全无关、毫不相干的。因为我们至 少知道,它们应该都朝向同一处目的地、即对世界之了解。因此,即使通过这三条途径所获得的对世界的规定并不是完全相同,我们也至少将期望由不同途径所获得 的规定,是相互调合的。由是观之,“比较研究途径”的探索,对于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依“日常途径”所取得的成果,将有决定性的影响。因为,一方面, 根据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的分析,世界是惟独见于此在这种存在者,而为其他存在者所无的;另一方面,这种看法却似乎与当代生物学和动物学的研究直接冲 突。海德格尔本人也意识到这点,他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就指出:“自于斯库尔以降,动物的周遭世界的说法,就已习以为常。”如果“动物世界”或“动物的周遭世界”这些说法言之成理,那么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世界、甚至此在的分析,显然就不无缺陷。故此,“动物世界”的问题,对于“世界”这个早期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概念的得失,将 是一个不能不面对的挑战。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并没有谈及“动物世界”的问题。《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对“比较研究途径”的探索,正好是这方面 的补充,可以视为海德格尔对“动物世界”的问题的挑战之回应。本文的目的,就在于检视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对这个问题的处理。

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海德格尔以讨论陈述动物与世界的关系的命题,来展开他的“比较研究途径”的探索,他说:

“我们将从中间着手,以开始我们的比较描述,即,从这个问题着手:动物是缺少世界的,这意谓什么?并同时不断注视两边,即,石头之没有世界和人之建造世界,由此回顾动物和它的缺少世界。” 为什么海德格尔特别强调“中间”呢?为什么海德格尔要选择关于动物的命题为其研究的开始呢?海德格尔以“中间”来指称关于动物的命题,又是否有某种特殊 的涵意呢?根据文本上出现的次序,陈述石头的命题居先,动物的其次,人的排在末尾;以此而言,陈述动物的命题的确可以说是位处“中间”的。但是,单纯以文 章的排列来说,这三个命题的次序不见得不可以互易,例如,我们把关于动物的命题排在首位,人的其次,石头的最尾,似乎也无不可;这样的话,陈述动物的命题 就不再是中间了。以此 看来,动物之在“中间”,似乎只是偶然,海德格尔也就似乎没有必要特别强调“中间”了。不过,当海德格尔以“中间”来指称关于动物的命题时,他所指的应该 不单纯只是文本上出现的次序,而是关乎石头、动物和人与世界的相对关系。从一般的观点而言,石头根本没有世界,这是一个极端;人的世界极为丰富,这是另一 个极端。动物与世界的关系则介于二者之间:我们既说“动物世界”,也就意味着动物也有其世界,这使它偏离石头的一边,靠向人的一边;但我们虽认为动物有其 世界,却不认为动物的世界有如人的丰富,这使它偏离人的一边,靠向石头的一边。由此看来,动物与世界的关系,就的确是在石头与人的“中间”了:它一边偏离 石头,另一边则偏离人;它一边靠向人,另一边则靠向石头;它的世界一边比石头的多些,另一边则比人的少些。这个解释似乎言之成理,但唯一的问题是:这决不 是海德格尔的意思。因为,当海德格尔说“动物是缺少世界的”的时候,他所谓“缺少”,所用的并不是通常的意思,所指的并不是相对于“多”而言的 “少”,所牵涉的并不是程度的问题。他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说:

“缺少绝不是指相对于‘多些’而言的‘少些’。缺少并不单纯指没有拥有任何东西,拥有得少,或拥有得比别人少。缺少是指缺乏。☏”

但海德格尔所谓“缺乏”,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现在所须要知道的是,对于海德格尔而言,说“动物缺乏世界”,就等于说“动物没有世界”,他在 《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里说:“如果缺少意指缺乏,那么‘动物是缺少世界的’这个命题,就相当于指‘动物缺乏世界’、‘动物没有世界’。” 由此看来,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下,他所提出的三个命题所涉及的三种存在者与世界的关系,就都是有与没有的关系,而不存在程度或多 少之差别:石头和动物都没有世界,而人则具有世界。

虽然海德格尔并不认为动物的世界一边比石头的多些,另一边比人的少些,但他将陈述动物的命题安置在“中间”,却也不是没有文本排序以外的理由 的。首先,海德格尔承认,在某种意义下,动物也可以说是具有世界的,即当我们将“世界”的意义了解为“各可通达的存在者”的时候。0在这个意义下,石头仍然是没有世界的——于此,“没有世界”指一种“属于和 恰恰规定有关的存在者的存在方式的特征,这种特征就是它不能通达于与它一起存在的存在者”。海德格尔举了一块躺在土地上的石头 为例子。此时,土地与石头是一起存在的存在者,但是土地却不能为石头所通达;换另一种说法就是,土地没有“被给与”于石头。就石头来 说,土地并不是可通达的存在者,石头也根本没有什么可通达的存在者。因此,如果“世界”指“各可通达的存在者”,石头就是没有世界的,即它没有任何可通达 的存在者。但另一方面,在这个意义下,动物却可以说是具有世界的,因为“它的存在方式,即我们称为‘生命’的存在方式,并不是不可通达于与 它一起存在的东西的”。动物能够与它周遭的、跟它一起存在的存在者,建立起某种关系;它周遭的存在者,是可以某种方式被给与于 它的。因此,如果“具有世界”的意思,即是具有可通达的存在者,那么动物就是具有世界的。海德格尔认为,正是基于这种想法,人们认为“动物有其周遭世界, 并在其中活动”。但是,这种想法却与海德格尔所提出的、关于动物与世界的关系的命题相悖。如上所言,根据海德格尔的解释,说 “动物是缺少世界的”,即相当于说“动物缺乏世界”或“动物没有世界”。海德格尔如此总结这两种想法的冲突:

“如果将世界了解为在其各自的可通达性中的存在者,如果存在者之可通达性是世界概念的基本特征,又如果有生命的东西可以通达于其他东西,那么 动物就处于人的一边。动物与人都具有世界。另一方面,如果中间的,关于动物缺少世界的命题是合理的,如果缺少即缺乏,缺乏即不具有,那么动物就处于石头的 一边。以此,动物显得既具有世界,又同时不具有世界。”

说石头没有世界,和说人具有世界,大概都没有什么争议。但动物与世界关系的问题,却似乎较为棘手,较具争议性。动物似乎既可处在石头的一边, 又可处在人的一边。正是这个原因,使海德格尔把陈述动物的命题置于石头的和人的中间;也正是同样的原因,使海德格尔从这个中间的命题开始探讨,将之视为了 解“什么是世界?”的钥匙。 三

海德格尔的比较研究从三个关于存在者与世界关系的命题的中间一个开始,即:“动物是缺少世界的”。我们可以如何了解这个命题呢?我们不能从 “世界”这个概念着手,因为这个概念是整个比较研究的目的处所,我们不能从一开始就假设我们对之有足够的认识。根据海德格尔的想法,我们首先应该做的是尝 试重新观察什么是“动物的本质”,或什么是“动物性”。以此,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里,花了相当多的篇幅来分 析和探讨动物的本质。由于海德格尔的分析相当繁复,以下的论述只能摘其要点。 海德格尔发现,“器官”与“器具”的本质都在于“可运用性”,即他们都可用来做某种事情:一件器具,例如一支钢 笔,可用来书写;一个器官,例如一只眼睛,可用来看。这是它们之所同。不过,它们可被运用的方式却不一样,海德格尔用“备用性” 和“机能”来区分它们各自的可被运用的方式:“器具各有某种特定的备用性,器官各有某种机能。”钢笔本 身虽然是一件已完备的东西,但它本身却不是件能够书写的东西,它只是件随时准备被我们运用来书写的东西;相反,眼睛本身就是能够看的东西。这是它们之所 异。不过,另一方面,更严格来说,器官本身却也不是能够做某种事情的,例如,眼睛本身是不能够看到东西的,能够看的是有眼睛这种器官的东西。有器官的东 西,就是有机体。因此,严格来说,具有机能的并不是器官本身,而是拥有器官的有机体:“不是器官具有某种机能,有机能的是有机体。它能够看、听等等。” 具有机能, 就是有机体这种存在者的特征。

海德格尔跟着对“机能”作更深入的分析,他指出机能都是受本能冲动所驱动的,他说:

“反之,有机能的东西并不听从某种指示,它本身就是具有规矩的、规管着的。它以某种方式在其能够做

中驱动自身向前。在有机能的东西中,这种在其为了做某事中的自我向前驱动和被驱动向前,只有当机能笼统来说是本能冲动性的才是可能的。机能总是在有本能冲动之处。”

自身向前驱动于和被驱动向前于它的机能让它能够做到的事情,这是有机能的东西的特征。驱动它向前的就是本能冲动,而它被驱动前往的所在,即它的机能使它能够做到的事情,海德格尔称为“行为”,他说:

“能够做一就是能够做某种行为。机能是本能驱动性的,自我向前驱动和被驱动向前于那些机能所能够做的事情,即于某种可能的行为。”

“行为”是海德格尔对动物的特殊存在方式的统称,与之相对的概念是“举止态度”,海德格尔以后者来指称人的特殊存在方 式,他说:“人存在的方式,我们称为举止态度;动物存在的方式,我们称为行为。”据此,一切动物平常所做或所能够做的事情,海 德格尔都称为“行为”;而一切人平常所做或所能做的事情,海德格尔都称为“举止态度”。依此划分,动物是没有举止态度的,只有各种各样的行为,各种各样受 本能所驱动的行为。海德格尔接着分析,动物的行为如何可能,他说:

“行为作为一般的存在方式,只有基于动物的陷溺于自身才是可能的。动物的特殊的在其自己,……动物的这种使行为可能的陷溺于自身,我们叫做昏沉 。按其本质而言,动物是昏沉的,所以它才能够行为。”

依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作为动物的存在方式的行为,只有基于动物的陷溺于自身才可能。动物的这种陷溺于自身,海德格尔称为“昏沉”。“昏沉”是行为这种动物的存在方式的“可能条件",也就是动物之为动物的本质。

现在,假定动物的本质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昏沉”,这对动物与世界的关系能有何说明呢?海德格尔认为,正因为昏沉是动物的本质,所以动物决不 可能具有世界:“昏沉是如下这件事实的可能条件,即:按其本质而言,动物在某种环境中行为,却永不在某个世界中。” 海德格尔承认,在它的行为之中,动物也与跟它一同存在的其他存在者有某种关系,问题是这种关系是否构成世界。所以我们必须 进一步澄清这种关系,探讨“存在于这类行为中的是什么样的关系,以及动物行为与它所听到、所抓着的东西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分别于人对事物的举止态度,也 就是人与事物的关系。”海德格尔从生物学的研究中选取了两个案例,藉以说明动物与它在其行为中所接触的东西的关系。由于篇幅所 限,我们在下面只讨论其中的一例,期望由此指出海德格尔的分析的问题。 “饱足是一种完全特定的被驱动方式,即:对此的一种特定的阻遏;但这种被阻遏与啜吸驱动所关联的东西无关。蜜蜂的驱动和行为不被对于它的驱动 将之驱于的东西、对于和啜吸行为有关的东西的眼前存在和不存在之觉察所规管。这意味着:在花朵上的啜吸并不是对花朵作为眼前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的一种举止 态度。”

海德格尔这里的分析有不少问题。首先,停止啜吸蜂蜜只是蜜蜂的行为之一种,即使这种行为能单纯由作为蜜蜂的一种本能冲动的饱足所解释,而不用 涉及对眼前存在或不存在的觉察,蜜蜂的其他行为是否都能如此解释却仍是问题。海德格尔由单单一种行为的分析,ฒ就笼统地断言蜜蜂的行为根本没有受对眼前存在 或不存在的觉察之影响,似乎稍嫌武断。更何况,停止啜吸蜂蜜这种行为是否单纯能以饱足来解释,也是有问题的。蜂蜜不管有蜂蜜剩下而飞走或许是由于饱足,但 当蜂蜜不足以饱其腹,蜜蜂吸干了而飞走的时候呢?这时如何解释蜜蜂的飞走呢?另一方面,蜜蜂的啜吸行为又应该如何解释呢?海德格尔并不否认在啜吸行为中, 蜜蜂与它所啜吸的东西,也就是蜂蜜,有某种关系。但他却断然否定其中涉及对蜂蜜的眼前存在或不存在的觉察或觉知,他说:

“驱动并不是对客观上眼前存在的事物之觉察的朝向,而是一种行为。驱动是一种行为。这不是否定有类似走向香味和蜂蜜、与之有关的东西属于行 为,但其中并没有对此的觉察的朝向,更准确地说,没有对蜂蜜作为一种眼前存在的觉知。”

即使我们同意海德格尔以动物行为出于本能驱动和蜜蜂啜吸蜂蜜是因为它被它的食物所摄去的想法,我们仍然可以问:如果蜜蜂不能觉知蜂蜜为它的食 物,如果蜜蜂不能觉知蜂蜜为眼前存在,它又如何可能为蜂蜜所摄去?它为何不啜吸其他的东西而单单啜吸蜂蜜?它为何飞到有蜂蜜存在的花朵上啜吸,而不在蜂蜜 不存在的地方啜吸?如果蜜蜂不能察觉哪些才是它的食物,或不能觉知它的食物的眼前存在和不存在,想来蜜蜂就难免不饿肚子,更不用说饱足了。海德格尔提到的 许多其他动物行 为亦如是。例如捕猎,如果一头动物不能觉察哪些东西是它捕猎的对象而哪些是它逃命的对象,如果一头动物不能觉知它的猎物的眼前存在和它的捕猎者的眼前存 在,那么它找不到食物之余还难免要成为人家的食物了。总言之,许多动物行为似乎都涉及对眼前存在和不存在的觉察,而我们也不明白,为何海德格尔认为动物行 为是受本能所驱动的就意味着动物不可能察觉眼前存在和不存在,这两者似乎并非互不兼容。 五

基于他对两个引用自生物学研究关于动物行为的例子之分析,海德格尔笼统地断言,昏沉就是动物的本质,而这也就意味着,动物本质上而言就是不可 能觉知某东西之为某东西的。所以,对于海德格尔而言,蜜蜂在本质上是不可能觉知蜂蜜之为蜂蜜的,即使表面上看来,蜜蜂似乎明显能够分辨蜂蜜和其他东西,而 不会误把有害的东西当做蜂蜜来采吸。海德格尔说:

“动物的昏沉因此也意味着:本质上被夺去任何对某东西作为某东西的觉知,此外:在这种被夺去中,动物被一摄去。”

“昏沉是动物性的本质,这意指:动物本身并不处于存在者的敞开性中。无论它的所谓环境或者它自身都不作为存在者敞开。”

由此,海德格尔进一步断言,动物是没有世界的,即使我们承认动物能与它的环境中的其他东西建立起某种关联,或能以某种方式通达于这些东西。因 为,对于海德格尔而言,将“世界”单单了解对存在者之通达,是不够充分的,甚至根本是错误的。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应该将“世界”了解为对存在者本身之通 达,他说:

“我们必须说:世界不是指存在者之通达性,而是指存在者本身之通达性。如果存在者本身之通达属于世界的本质,那么在其昏沉之中,动物本质上不能具有世界,虽然它与之关联的东西在我们的经验中时常可被经验为存在者。”

海德格尔于此的论述同样有不少问题。即使我们接受海德格尔的解释,以为世界是指存在者本身之通达性,对于动物是否能具有世界的问题,我们还是 可以提出一些疑问。我们首先要留意的是,“存在者本身”这个术语是有歧义的。“存在者本身”与“存在者作为存在者”意义相同,海德格尔常常交换使用这两个 术语,有时也用其中一个解释另一个。在海德格尔的用法中,这两个术语都可有两个意义。第一,它们都可指某些东西作为某些东西,或更准确地说,指X作为x,此中x是变项,可以代入任何字词,例如:动物作为动物,食物作为食物,蜂蜜作为蜂蜜 等等。第二,它也可以指“归属每一存在者作为存在者的东西”;“就其为一存在者而言,属于一存在者的东西,不管它是此或是彼”。 在第一个意义下,“存在者本身”的使用是形式的,是不确定的,就如“某些东西”这个字词一样,它一方面并不专指任何一件东西,另一面可以指 任何一件东西,例如:动物、食物或蜂蜜。但在第二个意义下,“存在者本身”的使用却是确定的,它不是指任何一件东西,不是指动物作为动物,食物作为食物, 或其他任何东西作为其他任何东西;它是专指就其为存在者而言,而属于存在者的东西,不管这个存在者是动物、食物、还是石头,重要的是它是一存在者。“存在 者本身”一词的上述两种用法,是有显著分别的。然而,当海德格尔说动物不具有对存在者本身之通达性的时候,他却没有清楚分开两者,有时甚至在同一个段落中 将两者并列,仿佛他所意指的是同一样的事情,就如下面这个段落:

“在它的一切本能驱动中,蜜蜂都关联于觅食之所、太阳、蜂巢等等,但这种关联并不是对它们作为觅食之所、作为太阳等等的觉知,而是——人们可能说——作为其他东西。不,根本不是作为某些东西,和作为眼前存在。”

在这段说话中,海德格尔仿佛是在试图证明单单一件事,而不是不同的两件事——他是在试图证明蜜蜂没有对存在者本身的觉知。不过,如果我们清楚 “存在者本身”一词可有两个不同的意义,我们就应该能够注意到,说蜜蜂不能觉知某些东西作为某些东西是一件事,说蜜蜂不能觉知某些东西作为眼前存在却是另 一件事。第一个情况指的是蜜蜂不能觉知觅食之所为觅食之所,太阳为太阳,蜂巢为蜂巢等等;第二个情况指的则是蜜蜂不能觉知某些东西为眼前存在,不管这是觅 食之所也好,是太阳也好,是蜂巢也好。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存在者本身”的这两个不同的意义当然是相关的。首先,这两个意义无疑都衍生自“存在”一词的多义性。但就海德格尔而言, 牵涉的不仅单单是字词的多义性。这牵涉到海德格尔对“存在”一词的不同意义的统一性之理解,我们于此不能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只需要知道,海德格尔一贯 认为,对某东西作为某东西的觉知,已预设了对存在一般的了解。因此,海德格尔在试图证明动物没有对存在者本身的觉知时,他没有清楚分开“存在者本身”的两 个不同的意义,也就不难理解。但是,我认为就动物对周围环境中的事物是否有所觉知的问题而言,我们有必要分开此二者。因为,虽然我们可能难以断定动物是否 具有对存在一般的了解,尤其当“存在一般”指什么还是问题的时候,但我们有很多证据却似乎都显示,动物能够觉知它周围环境中的东西是什么,而且有的动物甚 至能够将它们所觉知的讯息传达给它们的同伴。

事实上,认清它们周围的东西是什么对于动物生命的各个方面都是十分重要的。例如,动物学家认为所有有性繁殖的动物都能够分开雄性与雌性、成年 与未成年、近亲与非近亲。这就意味着它们能够觉知它们的可能交配对象为可能交配对象。这种能力对它们能否成功繁殖显然至关重要。如果繁殖是交配的唯一目 的,与同性交配和与未成年的成员交配都毫无意义。至于近亲繁殖,则会降低下一代的生存机率。动物学家也发现某些动物能将它们所觉知的资讯传达给它们的同 伴。例如,在不少经常作为被捕猎对象的动物族群中,动物学家都发现有警号的存在,其作用为向近亲成员示警,告知有捕猎者在附近出现,使之能尽快采取相应措施。这种警号的存在,当然能大大提高相关动物族群的生存希望。 其中一种最常被讨论的是长尾猴的警号,因为它们就三种它们最受威胁的捕猎者,演化出三种不同的警号,而当它们听到不同的警号时,又会相应做出完全不同的反应:当它们听到 猫科的警号时,它们会迅速爬到树木的最高点;当听到鹰的警号时,它们会立刻从树上跳下,藏身到灌木丛之中;当听到蛇的警号时,它们会提身 两脚直立,环顾四周的动静。如果长尾猴不能觉知豹为豹,鹰为鹰,蛇为蛇,试问它们又怎能就这三种不同的捕猎者准确发出三种不同的警号,能使同伴做出相应的 行动? 六

关于动物是否具有世界的问题,我们第二点须要注意的是,对存在者本身之通达,颇可有不同的层次。例如,单纯觉知某东西为某东西,和以科学的方式或形而上学的方式来掌握此东西,就是对此一存 在者的完全不同层次的通达。人类 ☺能觉知水为水,太阳为太阳,已不知有多少千年的时间,但人类之能掌握水和太阳的物理学结构,却只是最近几百年的事。显然, 我们不需要一整套关于水或太阳的科学,才能觉知水为水,太阳为太阳。海德格尔经常说,尽管西方哲学从一开始就不断尝试思考人的本质,但直到他本人出现为ฃ 止,我们对人的本质是什么,却还不具备充分的形而上学知识。海德格尔的说法或许是对的,但这种形而上学知识的缺乏,似乎并不妨碍我们碰到一个人的时候,能 清楚觉知这是一个人。同样的,即使动物不能以科学的方式或形而上学的方式掌握存在者,即使它们无法掌握它们的食物的化学成份,也无法思考它们自己的本质是 什么,但缺乏科学或形而上学知识的能力,却不必然表示它们也不能单纯觉知某东西为某东西,例如,不能觉知食物为食物,不能觉知可能的交配对象为可能的交配 对象。

我们第三点须要注意的是,动物所能觉知的东西,不一定要正好和我们所能觉知的东西相同,才算是能够觉知某东西为某东西。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讨论到躺在岩石上的蜥蜴能否通达于它躺于其上的岩石,他说: 海德格尔认为“蜥蜴躺于其上的东西,虽然的确以某种方式被给予,但却不被认知为岩石”,这是合理的;但他由此所引申的推论,却不无问题。躺在 岩上的蜥蜴,大概不具备我们所具有的关于岩石的知识,因此大概也不能将它躺于其上的东西觉知为我们所知的“岩石”。不过,蜥蜴之习惯躺于岩石上这种行为, 却无疑表明它能够觉知此为它可以躺于其上的东西。在蜥蜴的生命中,它会遇到无数不同的东西,但它却不会毫无分别地躺于它所偶然遇到的任何东西之上,而只会 躺于某些特定的东西之上,即:它觉知为它可以躺于其上的东西。如是,则虽然我们不可说蜥蜴能觉知岩石为“岩石”——即:我们所知的岩石,但我们却可以说蜥 蜴能觉知岩石为某种东西——即:某种特定的东西,而不是任何东西。而这也就意味着,我们所知的岩石,是作为某种东西而被蜥蜴所掌握、所通达的,它是作为某 种存在者而通达于蜥蜴的,不必相同于我们称为“岩石”的这种存在者,而只是作为“可以躺于其上”的存在者。诚然,我们所觉知为“岩石”的东西的外延,与蜥 蜴所觉知为“可以躺于其上”的东西的外延,大概并不相等。但这只表示我们掌握存在者的方式与蜥蜴的并不相同,而非表示蜥蜴不能以某种独特于蜥蜴的方式觉知 某东西为某东西。

笼统而言,就我们现在对动物所具有的知识而言,我们更有理由认为,至少绝大部分动物都具有觉知某东西为某东西的能力。除了我们上面已提到动物 学家所专门研究的例子——有性繁殖的动物能认出它的可能交配对象,长尾猴能够分清它的三种不同的捕猎者等等,我们平常所接触的动物,亦同样支持这样的看 法,例如,我们都知道狗能够清楚认出它的主人。事实上,即使最简单的动物,亦必须能够区分清楚对它有害的东西与对它有益的东西,缺乏这种能力就算最简单的 动物亦过不了它最简单的动物生活。因此,能够觉知某东西为某东西——例如,觉知有害的东西为有害的东西,觉知有益的东西为有益的东西——,可以说是动物之 为动物的最基本的能力,是对维持生命这种动物最基本的本能所不可或缺的。如是,则动物周围环境的东西,对于它们而言也应该是富有意义的,至少能分为有益的 东西和有害的东西,可以食的东西和不可以食的东西等等。由此看来,如果我们接受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的看法,认为意义就是世界的基本结构,那么我们也 必须承认,动物也是具有世界的。

总结而言,我认为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对动物不具有世界的论证,是欠缺说服力的。海德格尔在此书中对动物的分析,似乎是出于 一种刻意的建构,以使之能够吻合他在《存在与时间》中对此在和对世界的分析,而不是如海德格尔所声称那样,是纯粹“取自动物本身”的。 我在本文开始的时候已然指出,“动物世界”的问题,对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就世界和此在所作的分析,将有决定性的影响。 因为,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明确断言,“在存在论上,‘世界’并不是那种本质上不是此在的存在者之规定,而是此在本身之性格。”换 言之,在芸芸存在者之中,只有此在具有世界,而其他“不是此在”的存在者都不具有。这种说法,在以“此在”和“眼前存在者”为基本存在论区分的《存在与时间》里,看来是相当合理的。但是,当“动物世界”的问题被带出以后,这个区分就不如它在《存在与时 间》中看来那样的分明了。在这个基本的存在论区分之中,动物应该如何归类?这在《存在与时间》里,是一个隐而未彰的问题。《存在与时间》中有几处提到“生 命",但对于“生命”到底是哪种存在,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说法,却有点前后不一,含糊不清;一时他说:“生命必须被了解为一种存 在于世归于其中的存在方式。”另一时则说:“生命既不是纯粹的眼前存在者,但也不是此在。”至于动物的存在性格,或《形而 上学的基本概念》中所谓“动物性”的问题,在《存在与时间》中根本未被提到。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海德格尔把有关动物与世界之关系的命题放在“中 间”,似乎承接了《存在与时间》中“生命既不是纯粹的眼前存在者,但也不是此在”的说法。但我们必须注意,正如本文第二节所强调,海德格尔于此所谓“中 间”,绝不同于一般所谓“中间”。一般所谓“中间”,是指动物也有其世界,但不如人的丰富,因而处于石头和人的中间,这是程度多少的问题。但海德格尔所谓 “中间”,则是指以某种看法而言,动物“处于人的一边”,“具有世界”,而依另一种看法而言,动物“处于石头的一边”,“不具有世界”,这是有没有的问 题。从本文的论述可见,海德格尔的看法属于后者,即认为动物处于石头的一边,不具有世界。换句话说,就此问题而言,海德格尔是把动物放到了“眼前存在者” 的一边。如此,海德格尔就能顺利把“动物世界”的问题,融入他在《存在与时间》中对世界和此在的分析之中。但是,我们认为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 念》中的论述有欠说服力,我们反而更有理由认为动物处于人的一边,也具有世界。而如果我们的看法是合理的话,那么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世界和此在 的分析,似乎就有修正的必要了。中国wWw.LWl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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