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者的圆满人生
榕城甲午之冬,姗姗来迟,但临近冬至,迎面袭来的北风,还是十分凛冽了。魏世英兄积劳成疾,辗转病榻,历夏逾秋,我便担心他能否熬过这个冬天。不幸,这种忧虑很快变成残酷的事实:就在冬至前夜,我省著名编辑家、文艺评论家魏世英同志戛然停下人生的脚步。
我与魏世英兄共事三十余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同时任《福建文学》副主编,一起品尝上下掣肘伏案劳神之艰辛,共同收获刊物出版新苗竞秀之喜悦。退休之后,又毗邻而居,过从甚密。兄之于我,既是同事,又是高邻;既是益友,又是良师。对于兄之溘然长逝,我是很悲痛的。这些日子,静夜难寐,往事依依,浮现眼前。
1960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录用为《热风》(《ว福建文学》前身)杂志编辑。其时,世英兄已是该刊评论组副组长,用路遥、魏拔等笔名发表过许多评论。他刚满而立之年,老成持重,经纶满腹,主编张鸿与副主编郭风等长者都叫他老魏,我更是视之如同师长。老魏擅言辞,好思辨,在文联的各种学习会上,总是发言的主角。他指间夹着一支烟,时而轻轻耸动一下鼻翼,侃侃而谈,常有高论。1961年前后,中央下发“文艺十条”,文艺界有个短暂的春天,世英兄思想活跃,写作勤快,那时福建的报刊上,时不时可读到他的评论。如陈仁鉴的莆仙戏《团圆之后》、王冬青的高甲戏《连升三级》等问世之后,都有他的大评见诸报端。而给我印象最深的,当属短论《以百品百》。在那样一个思想禁锢的年代,他能提出文艺评论应当遵循自身的规律,以多样化的观点、多样化的视角,来看待和评价多样化的文艺作品,实属空谷足音,难能可贵。可惜好景不长,“左”风益烈,接着是十年酷劫,世英兄也只能噤若寒蝉,年华虚度了。
文革之后,老魏结束下放生活,与苗风浦、张贤华等同志革旧鼎新,复办《福建文艺》。1979年春,《福建文学》重组班子,老苗任主编,世英兄与我副之。此时老魏,年届半百,重任在肩,更是意气风发。他从历次政治运动中汲取了沉痛的教训,对一切极“左”守旧的条条框框深恶痛绝,无论办刊、评论,都表现出一种探索的勇气。这期间,他发表批判极“左”流毒的文章,不胜枚举,最值得回味的,是他亲自策划主持的“关于新诗创作问题”的讨论。
1979年秋,老魏在民间刊物《兰花圃》上读到舒婷的短诗《珠贝――大海的眼泪》等五首以及几篇不同意见的诗评,不由眼睛一亮。对舒婷的诗,老魏真心喜欢,而读者却众说纷纭,这不正好在《福建文学》上展开一场辩论吗?十月中,老魏与评论编辑蔡海滨赴厦门专访舒婷,征得诗人同意后,又在厦门大学招待所住了五天,邀请许多新诗爱好者访谈与座谈,一边酝酿,一边约稿,一场“关于新诗创作问题”的大讨论,Σ就有声有色地展开了。这场讨论,在《福建文学》开辟专栏,历时整整一年,吸引了全国对新诗持不同观点、态度的人士参与。《福建文学》1980年1月号刊发舒婷《心歌集》(五首),引起热烈的反响。著名诗人顾城、杨炼、徐敬亚、梁小斌等均有诗论加入争鸣,为刊物增色添彩。期间,还召开颇具规模的座谈会,著名教授、学者、诗评家杨金亭、李元洛、楼肇明、孙绍振、刘登翰等云集榕城,为推动新诗创作鸣金开♫道。文革结束才短短三年,各种左腔左调流毒未清,《福建文学》能推出这样一场关于新诗创作的大讨论,不仅为当今诗坛传为佳话,我想,未来的新✘诗史上也会写下应有的一页。
世英兄作为一名勇敢的探索者,其重大贡献更在于创办《当代文艺探索》。
1984 年秋,老魏离开《福建文学》,转任省文联文艺理论室主任,受命办一本理论刊物。八十年代中期,现代文艺思潮方兴未艾,种种主义、流派标新立异。老魏自然就想起活跃于京沪等地的一批闽籍文艺评论家。于是,他立即与助手林建法赴京求贤访友,先后拜会了刘再复、张炯、谢冕、曾镇南、陈骏涛、何镇邦等评论家。乡贤们听了老魏的办刊设想,欢欣鼓舞,都说福建在现代文学史上,继严复、林琴南、辜鸿铭之后,又出了冰心、庐隐、林语堂等等名家,理应在文学上有所贡献,办一份开放性、探索性的刊物是大有必要的。当即商定冠名《当代文艺探索》。随后,又获得福建省委书记项南同志的热情支持,用清秀潇洒的行草题签刊名。此后三年,该刊刊发了大量探索性的文艺评论,在肃清流毒、拨乱反正、解放思想、拓宽视野、扶植新人等等方面所起的积极作用,有目共睹,被全国文艺界誉为“北有‘思潮’(甘肃的《当代文艺思潮》)南有‘探索’(福建的《当代文艺探索》)”的好刊物。但是,不知是何缘何,“探索”仅仅三年,便夭逝而终。然而,即使是稍纵即逝的晚霞吧,人们亦当不会忘却她那短暂的绚丽。
老魏离休之后,虽然老迈体弱,却未停止探索的脚步。晚年,他致力于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是曹雪芹的夫子自道。就艺术成就来说,老魏的小说与曹雪芹的《红楼梦》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但面对老魏所付出的心血和劳动,捧着这样一部沉甸甸的书,所有尝试过笔耕甘苦的写作者都会肃然起敬。此书从酝酿到完稿,十载有余。这期间,我造访魏府,每每见老魏弓着背、弯着腰、戴着老花眼镜,坐在电脑桌前,锲而不舍地敲着键盘。直至离其生命尽头之前的七八个月,这部八十余万字的《悲喜春秋》才出版面世。关于此书,老魏多次提及,是以建国前福州地下党城工部为背景的自传体小说,既像传记又有虚构。他曾略带苦笑地自我调侃:“我并不是去夸耀这一段光荣历史,否定之否定,也算一种反思和批判……”我虽然还来不及拜读全书,但是细细品味他的创作自白,我相信,这部长篇巨著也是充满探索性的。
渐近暮年,我与世英兄清谈闲聊中,疾病、保健与生死,自然是一个常常触及的话题。心有灵犀,我们都看淡人生,仰慕老庄,更喜爱陶渊明的哲理诗。“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是我们俩常常谈及的大智大勇的生死观。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老魏很快就以泰然的心态与潇洒的身姿,诠释这些朴素而深刻的诗句。今年入冬,他一病不起,日益消瘦,饮食起居,不能自理,其家人与亲友纷纷力劝他住院就医。但是,老魏拒绝打针,拒绝挂瓶,拒绝服药,拒绝一切现代医学的临终折磨。我当即明白,这种执拗的另一面,恰恰是一种超常的坚忍,一种对于不可抗拒的生命终结的理智与彻悟。
次日凌晨,魏府门前排满了花圈。有子女亲友们的哀悼,有地下党战友们的痛挽,有文艺界挚友们的吊唁。在白花绿叶的花圈丛中,魏世英夫人周峨眉大姐敬挽的花圈最为醒目:苍翠欲滴的冬 ﭢ青绿叶,簇拥着素洁如雪的圆心,上面书写着四个潇洒雄劲的大字――圆满人生。
真是知夫莫若妻。知老魏者,峨眉大姐也!
世英兄,一路走好!作为一个不倦的探索者,您既漫长又短暂的一生,是充实的,圆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