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周对“本能”的译介研究
在将西方哲学思想译介到东方的过程中,“性”这一中国传统哲学概念是西周常用的概念与范畴。 西周曾将诸多西方哲学概念对译为“性”这一译名,例如,“nature”“faculty”“attribute”以及“property”等。然而,对西周来讲,却有一个特殊的西语概念,在众多前人以及同时代的学者都将译为“性”时,惟独他却未将其译为“性”。该词便是“instinct”,西周将其对译为“本能”,这一译名被学界沿用至今。那么,西周为何不沿用前人的译法将其译作“性”,而是译作“本能”呢?这一翻译说明了何种问题呢?这一翻译说明其对东方哲学与西方哲学有何不同的理解呢?
一、从“instinct”到“本能”的翻译背景
在《生性发蕴》中,西周为其所翻译的“本能”这一译名注释说:“英インスチンクト爰ニ本能トUス。Bノ自ラシラスシテ智巧アルノヲ云フ”[4]101。(译文:英语词汇instinct,将其译为本能。指的是鸟兽等动物与生俱来自然就有的智慧和技巧。)这是在现存资料中所显示的西周第一次将“instinct”译为“本能”的记录。
关于《生性发蕴》写作的时间,大久保利谦曾在《西周全集》第一卷“解说”中有如下说法:“自P、本、一浴⒛、大判半、oL、表は本文と同、左趣紊戏饯恕干性l蕴第一」とあり、次の一枚には右认路饯恕腹镉希明治六年)一月一日ヨリI六月三日ニ至リ校合了ル」といてある”[5]。(译文:“自笔,誊清本,一册,毛笔书写,大判半纸a,无划线,封面纸张与本文纸张相同,在左侧上方写有‘生性发蕴第一卷’的字样,在其后面的纸的右下方写有‘癸酉(明治六年)一月一日动笔,直至六月三日校对完成’的字样”。)通过这一记录,可以知道《生性发蕴》是西周在明治六年(1874年)写作完成的。
然而,在同样明治六年(1874年)出版发行的《英和字〕醢妗分校英文词汇“instinct”却被对译为“性、本性”。这既表明《英和字〕醢妗分械挠⑽拇侍醯慕馐筒⒚挥忻挥胁握铡渡性发蕴》中关于“instinct”的翻译,同时也表明西周之前或者至少与西周同时代的学者们将®英文词汇“instinct”对译为“性”。事实上,在当时的日本学术界,将“instinct”这一英文词汇对译为“性”的翻译传统甚至一直延续到西周所翻译的“本能”得到公认之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手岛邦夫对西周哲学译词的统计中,有关于“instinct”翻译的如下记录。
“《英和字〕醢妗贰 性、本性。
《英和字《版》……性、本性、本能、天性、嗜意。
《英和双解》…………性、本性、本能、天性、嗜意。
《ヘボン三版》………与生俱来之心、(略)天性。”
《和U英字 贰……性、本性、天质、天性。
《和U字 贰………性、本性、本能、天性、天质。
《明治英和》…………性、天性、兽性”[6]。
从出版时间上来看,《英和字〕醢妗肺明治六年出版;《英和字《版》为明治十五年出版;《英和双解》为棚桥一郎所翻译的《英和双解字典》,于明治十九年出版;《ヘボン三版》指的是ヘボン②所著的《改正增补和英英和语林集成》的第三版,明治十九年出版;《和U英字 分傅氖堑禾锓岽鬯翻译的《附音插图和U英字 罚明治二十一年出版;《和U字 分傅氖桥锴乓焕伞⒅竞刂匕汗餐翻译的《和U字 罚明治二十一年出版;《明治英和》指的是尺振八所翻译的《明治英和字典》,明治十七至二十二年出版。
从上述内容可知,西周将英文词汇“instinct”翻译为“本能”是在明治六年,这一翻译虽然在同年出版的《英和字〕醢妗分忻挥械玫匠腥嫌胧褂茫然而到了明治十五年出版的《英和字《版》中,西周所翻译的“本能”就得到了认可与使用。在其后出版的《和U字 分校“本能”也被当作“instinct”的词条翻译之一被罗列出来。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早在明治六年由西周创始的“本能”这一翻译在明治十九年的《ヘボン三版》、明治二十一年出版的《附音插图和U英字 芬约懊髦问七至二十二年出版的《明治英和字典》中并没有得到使用和继承。而且,即便在将“本能”作为“instinct”的翻译词条之一罗列出来的《英和字《版》、《英和双解字典》以及《和U字 返却实渲校“本能”也并没有被当做首要的词条来使用,而是被放在“性”以及“本性”等词条的后面。这说明在西周将“instinct”翻译为“本能”之前以及之后,“instinct”翻译的首选词条是“性”与“本性”。那么,在这样一种翻译背景之下,西周为什么坚持将“instinct”翻译为“本能”而不译为“性”,惟独对“本能”这一翻译情有独钟呢?这一问题与其对“性”这一东方传统哲学概念的理解又有何种关联呢?
二、西周对“本能”这一概念的理解
在《生性发蕴》中,西周对于什么是“本能”作了详细的阐述。“上ミノ自恿aノ外ニ、尚一Nノ作用アリ、是レC性鹰去伐啤⑶eスヘキ者ニシテ、其中ニ、所^bヲ数ルナリ、今ヨ、母ノ婴孩ヲ抱クヲ、其相邾废铳啷毳毳巫B、万人符ヲ合スルカ如シ、又ヨ、雇ノ嬉铳攻毳颉⑺闹伸sノ状、身体幼鳐喂、皆同一ニシテ、姿Tハスシテ然リ、是皆自然ニ、C官ノ同一ナルニ本ツク者ニシテ、是ヨリ、本能ト名ケタル、一犹eナル作用ノ学ニ、入ルコトヲ得ヘキナリ、此本能ト云フ者、亦同シク、C官ニ本ツク者ニシテ、C性ノ官能タルニ外ナラス”[4]104。(译文:除了上述自动力之外,尚有一种作用,是为‘机性动’,应对其加以区别。其中包含了所谓的‘本能’。其表现可见下述情况:母亲怀抱婴儿之时,与婴儿爱抚游戏的样子,是所有人类所共有的;儿童在嬉戏打闹之时,四肢伸缩的状态以及身体动作的伸屈,所有的孩子都是共同的。这些姿态的使然都不是由于熟练或习惯记忆而掌握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本着身体器官的相同部分与其相应的机能而发出的。因此,将其取名为‘本能’,这是一种身体器官与机能的特殊作用,应该对其加以研究。所谓‘本能’,皆同为‘本人体器官及其机能’之本能,此外无他”。)
西周在此阐述了本能的表现以及“本能”这一词汇的构词由来。用其原话来说,本能之“本”是“C官ノ同一ナルニ本ツク者ニシテ”、“ C官ニ本ツク者ニシテ”之中所表现出来的“本”,是动词,其含义为“本着……”或“以……为本”;“能”是名词,是“C性ノ官能タルニ外ナラス”中所表达的“C官”a之“☼C性”b的“官能”。“本能”就是“以身体器官为本,是身体器官特定性质的官能”。综合起来说,“本能”这一词汇的结构是动词+宾语的结构,“本能”就是“本着身体器官之特性的官能”的意思。
另一方面,西周对“本能”一词还有另外一种理解。在《生性发蕴》中,西周阐述了如下说法,“wシ吾人ノ本然ノ能力ハ禽ト共に有スル者ニシテ禽性理ノ比^ニ因テ人性ノ分解法ニ^榨蛉ˉ毳✍廿、特ニ本然ノ能力ニ於テ冗赘ノ区eヲ立ルノ蔽ヲ正厘スルニ足レリ”[4]115。(译文:盖吾人类的本然之能力与禽兽共有,故应在与禽兽之性理相比较的基础上来剖析人性。尤其应该纠正(超理学家们)在人类与动物之间关于本然能力人为制定区别的这种弊病。)在这里,作为“instinct”的译语,西周使用“本然之能力”一词来替代“本能”一词。也可以说,对于西周来讲,“本能”一词实际上就是“本然之能力”一词的缩略语。从这点来看,在这里“本能”一词的结构就是偏正结构,“本”是“本然”的意思,“能”是能力的意思,“本”是用来修饰和限制“能”这一词汇的。
综上所述,西周对于“本能”一词有两种理解。一是作为动宾结构的“本能”,其含义是“本着身体器官之特性的官能”;二是作为偏正结构的“本能”,是“本然之能力”的含义。对于西周来说,“本能”的这两种含义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两者是互相补充的关系,这两者的含义相加在一起就是“本能”一词含义的完整体现。第一个含义即“本着身体器官之特性的官能”说的是“本能”产生的根源以及方式;而第二个含义即“本然之能力”则规定了本能的性质,反映了本能作为“能力”也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
三、“本能”译名之产生原因
首先从本能的第一个含义出发,考察其产生的情况。对西周来讲,“本能”产生的问题与西周因何未将“instinct”译作“性”、而将其译作“本能”这一问题是同一问题。换言之,西周将“instinct”译作“本能”是基于其对本能之产生的认识。
在《生性发蕴》中,西周首先批判了传统儒学那种只将禽兽等动物的心理活动看作“本能”、将人的包括“instinct”在内的心理活动看作“性”的错误做法。“wシ超理家ニテハ、禽ノ、心意即チ魂ヲ有スルコトヲ拒ムカ故ニ、本能ト名クル影ノ如キ、L微知ル可ラサル、半ノ虚体ヲ有スル者トシ、凡百禽ノ心意ノ用ニ、属シタルC巧ヲ以テ、皆此本能ヨリkスル者トシ、巧ミニ辞ヲOケテ、付会セリ、g理ノ生体学家ニ在テモ、亦均シクL微タルヲ知ル、然モ、其L微タル、自余ノC性ノ象ト、同一スルニ^キス”[4]105。(译文:盖超理家a否认¿禽兽有心意即灵魂b,而将其命名为“本能”,这是由于他们不懂“隐微”的道理。他们将禽兽等动物看作是拥有半灵虚体之物,他们巧设言辞、牵强附会认为所有动物的心理活动都是以其所属之机巧而发于本能的情况。而实理生体学家则知其“隐微”,他们懂得这一“隐微”是包括人在内所有动物都具有的其自身所具有的身体器官的特有性质。)西周认为,儒学者们把人看作万灵之长,认为只有人有灵魂,而动物则不存在灵魂,因此他们将动物的心理活动命名为“本能”,将人的心理活动命名为“性”,这种明确区分的做法是根本错误的。其原因在于这些儒者们只研究形而上学的虚的学问,不懂研究实学的生理学者们的研究成果。这一研究成果就是“隐微”。可以说,“隐微”正是“本能”所产生的根源和过程。而这一“隐微”就是包括人在内所有动物所共有的自身机能。
接下来,西周从比较解剖学入手,从产生的根源与过程上即从“隐微”的角度考察了“本能”产生的问题以及“本能”与“理性”的关系的问题。
由此可知,在西周看来,人与动物的区分不是传统儒学所提出的动物有“本能”而人有“灵智”或动物有“本能”与人有“性”(理性)的区分,而是人与动物同样拥有“本能”与“性”(理性),只不过相比较而言,其区别在于人的“性”(理性)较之动物要多(强)些,而反过来说,动物的“本能”较之人则多(强)些。
四、“本能”的种类及其表现形式
“本能”的种类及其表现形式体现在其第二个定义即“本然之能力”上。在《生性发蕴》的附录中,西周对于本能的分类作了非常详细的说明。
西周认为人与动物的本能共有十个,可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自爱性本能,西周也将其称作“自立”性本能,分为“自保自护之本能”与“求达期全之本能”两大类。“自保自护之本能”中又细分为三个种类的本能,即保养、媾感与乳养等三类;而“求达期全之本能”则分为“武克争斗”与“勤劳力作”等两个本能。第二类是他爱性本能,西周也将其称为“为群”性本能,即“同感”之本能。该本能又细分为三种,即仰慕、敬畏以及仁爱等三种本能。第三类则是处于第一类自爱性和第二类他爱性之间的本能,也即处于自立与为群之间的本能,西周也将其称为“同感”的本能。一是骄傲,即喜爱权势之本能,二为养望,即希望得到他人承认与认可之本能。这两种本能根据情况的不同有时会成为自立之本能,有时会成为为群之本能。如图1所示。
西周认为,在生物的关于自爱性本能的连锁方面,占第一位的是自保自护之本能,它包含三种类型的本能即保养、媾感与乳养,这三种本能的地位越高则力量越小。从解剖学意义上,西周认为,此三者相通的程度视其各自统辖器官的位置而定,即保养之本能位于小脑的中央部位;男女媾感之本能位于其两侧;而慈母乳养之本能则由位于大脑最后方下部的器官来控制。
其次,在自保自护之诸能力之外还有“求达期全”之本能。该本能亦分为两种表现形式,合起来是一个本能。其一是武克争斗之本能;其二是勤劳力作之本能。此二本能皆较“自保自护”三种本能尊贵,然其力量却较之减弱。……其中武克之本能其表现尤为强烈而容易,人与动物皆有涉及;而从表面看来,力作之本能看似只属于人之品性,然而所有动物皆有此本能。一切有制造工具之能力者,其能力由其自保自护之能力而生者居多――其中尤以乳养之本能为甚。从解剖角度来看,控制此二能力之器官亦位于脑后,其中控制武克之本能的器官在控制乳养之本能器官的两侧;而控制力作之本能的器官则就在控制乳养之能力器官之上。 另外,位于自爱性与他爱性之间则有两个本能,通常情况下,此二种本能虽常与前面的能力相混淆,然其性质却截然不同。其一为骄傲,即喜爱权势之本能;其二为养望,即希望得到他人承认与认可之本能。此二种本能原本属于自立之本能的范围,然而在实际控制与运用其感发之时,根据外部情况的变化,此二种本能会变化为为群之本能。
本能虽有如此之规模,然其最高度开发之本能――他爱性本能却只存在于人类,可以说此种本能对于人类社会的进步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然而,此本能却不独人类专有,经人类驯化能够用以从事生,产生活的牲畜皆有此种本能。此本能分为以下类别,仰慕、敬畏以及最高之本能――仁爱,此三种皆为同感之本能。
五、结 论
对于亲身经历过孔德实学训练与影响的西周来说,从比较解剖学入手来进行性理学研究的实学的方法才是唯一正确的手段与方法,因此兼顾“身体器官与机能”之间联系的研究方法与译法才是正确的方式与方法。
从“instinct”的英文意思来看,“人和动物不是经过思考与训练而是凭借其与生俱来的知识和能力所表现出特定行为的自然倾向”是其基本含义。那么,如果仅从其外在表现来看,从儒学的角度将其译作“性”尚且算作准确的译法,然而,这种译法只考虑到了外在表现,却没有兼顾到“身体器官与机能”之间的联系。可以说,“本能”一词的这两层含义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既说明了本能作为一种自然倾向或能力有着外在的各种表现形式;同时也兼顾了本能产生的内部根源与方式,即“身体器官与机能”的联系。
综上所述,西周没有因循前人与同时代的其他学者将“instinct”一词译为“性”的做法,而是将其翻译为了“本能”这一译名。这一翻译说明了西周对于中国传统哲学与西方哲学有着充分的理解和认识。首先,中国传统哲学并不重视“气科”方面的形而下的学问,却非常偏爱“理科”方面的形而上的学问;而西方哲学则既探讨形而上的理科方面的学问,又包含形而下的气科方面的理论。因此,中国传统哲学纯粹在形而上的意义上来理解“性”这一概念的。而“instinct”这个英文词汇却代表了“兼论物理与心理”的西方哲学中所包含的两项重要内容,一是形而下的解剖学意义上的“身体器官之官能”;二是形而上的认识论方面的“人的本然之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将“instinct”翻译为“性”的话,则不能很好的说明形而下的物理学意义上人体的器官的官能与性质。因此,西周没有因循前人的译法,而是遵循西方哲学的规律,将其译为能兼顾“身体器官”与“机能”两方面关系的“本能”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