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月黄昏
第一次见他,是在一次自湖广历两粤为他选秀的过程中。
我那次穿了件石绿裙子,从来都没穿过这样鲜妍的颜色,可他后来对我说:“你穿绿色多么好看!你是江南深秀的植物,如你的名字,江采萍。多么动听的名字……”
从那时起,我就只穿绿色了,深深浅浅的绿,我本就是草木一般的人儿。
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喜欢他。尽管他是君王,有许多女人。但在我眼中,他是与众不同的。
他身材清瘦,面庞疏朗。我喜欢他温柔煦暖的眼神,弧线分明的唇……当然,还有他落笔生花的文采,宅心仁厚的性情。没有一样不是我喜欢的。
我们逐渐耳鬓厮磨,不分你我了,那些点点滴滴的细节我至今不曾忘怀。他看我只穿绿色,便送一匹云霞似的锦给我,那上面绣满了动人的花样;还附了暗香盈袖的书笺,那上面写满花一样回文悱恻的字样。
果然才人天子,那些信物我一直记得,就算某天忘记他这个人,也还会记得。
我呢,才华应该也是不输他的罢?从还是娃娃时,就因才名被人称有才女谢道韫的风韵,装扮上亦“疏影横斜水清浅”。我撰的箫兰、梨园、梅亭、丛桂、凤笛、玻杯、剪刀、绮窗八赋,深得他心。那样的诗歌往返唱和,真叫人迷醉不已。
那日,他道:“朕每天被朝政所扰,今见梅花盛开,清芬拂面,玉宇生凉,顿觉清爽。爱妃的花容,令人顾恋,纵然有世外佳人,怎比得上你淡妆之美啊!”
✪闻听此话,我心反凉:“只恐夜残花睡去,终有一天凄清冷落……”
他温存地拥我入怀,誓语道:“朕有此心,花神可鉴。”
哦,我相信,相信他在盟誓的那一刻是挚诚的―没有一个负心的人生来就负了谁,总是一点一点地,他的心离开,剩下的那颗心,也一寸一寸地成了灰。
是的,我爱梅,前世冤家一样独恋着梅,以至每到梅开时,便痴儿一样流连在梅前。这总不是他冷落我的原因吧?
不是,当然不是,我所居的阑槛,就种有许多梅树。他还为我住处的亭子署名梅亭,又玩笑地叫我梅妃……他是爱梅、爱我的啊。
那次,他召集诸王,设宴梅亭,命梨园子弟丝竹迭奏。当时我侍坐一侧,饮至数巡,他兴致忽来,让我吹奏一曲白玉笛。曲毕,诸王齐声喝彩。他更得意了―是不是每个出色的女子都会让她的夫君有更大的光荣?我……算得上出色吗?
他又让我表演《惊鸿舞》,这舞蹈是他专为我命名的。据他说,作此舞℃,罗衣长袖交横,轻飘如仙,叠翠鸣珠,鬓发如云,乍回雪色,依依不语,仿佛越国西施,依稀汉宫飞燕。
他忍不住笑着夸口,说我是梅精。他还说观妙舞,不可不快饮,遂令我为诸王斟酒。
当时,宁王已有醉意,起身接酒,不觉一脚碰了我的绣鞋。我暗自思忖,觉得宁王是故意调戏,不由心中不快,借酒力不胜,起驾回了宫。
他哪里晓得情由,问内侍我为何不辞而去。他等了许久,不见我回来,便遣内侍宣我。至酒阑席散,他竟亲自来看我了。我急忙曳衣相迎:贱妾一时不适,不能起身应召。他是个温柔的人,按住我的肩头:既如此,罢了。
宁王因我回宫,骇得魂不附体,恐我告他调戏之事,第二天一大早便入宫请罪。他多好啊,安慰臣下,既无心,便不计较了。
这在我们之间成了一则玩笑,时常提起。又有谁知,干戈起,不见狼烟?没有君王不一次次地选秀,也没有男人不一次次地爱上别人。那些场景是如何毒侵了我的心啊……
开元末年,江陵地方进贡乳柑橘,他以十枚柑橘种在蓬莱宫,到了秋天结了很好的果实。他将乳柑橘赐给大臣,其中有两个柑结成了合欢果,他竟当着我面,与香风细细、嫣然百媚的杨妃相互丢玩,并对她说:“此果好像知道人意,朕与卿本来同一身体,故称合欢。”拥了她一起吃了这枚合欢果。
也许是他的女人太多,也许是他真的迷醉于杨妃,当时他一眼都没有看一旁侍驾的我―当然,还有众多妃子。我们都如同屏风、拂尘和插花一样,被当成了背景。
我不晓得别人彼时的感受,是不是每个人心上都插了一把刀?还是早已麻木成了一截截老木头?其实,谁又像我一般深爱着他呢?
记得有一次,交趾进贡50枚龙脑香,状如蝉蚕,波斯人说老龙脑树节才有这种东西,禁中称为“瑞龙脑”。他赐予杨妃十枚。而她,竟私自送了三枚给安禄山―那极尽所能讨好她、拜她为母的奸佞,随后,又送他金平脱装具、玉盒、金平脱铁面碗等众多宝物……
这些,都是瞒了他的。可怜他,宫中除了他,瞽目聋哑都晓得这件丑事,晓得她与安禄山的暧昧私情,谁又敢道破?可怜我那贵为君王、其实厚道如农人的他,还曾在勤政楼东间设大金鸡障,放置一张大床榻,卷去帘子与其坐在一起,楼下设百戏,还邀那人一起观看。
除了国色天香的杨妃,近几年,她的三个同样工于巧笑嬉戏的姊姊―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也都几乎每天天不亮就来皇宫,夕阳西下才归去。
宫女们说,圣上曾赐给虢国夫人照夜玑、秦国夫人七叶冠、韩国夫人玉叶组配,杨国忠锁子帐……俱是稀世珍奇。
我老了,如何与她们比?也没有入时地胖起来,还不衬那样的珍奇。我只适合冷冽的梅。
自那杨妃入宫,我这性子柔缓的老实人,便为其所谮,她耍狠要求和我一起洗浴,还请他观看―一向不会说“不”的我拒绝了:她无非是逞强,想比下我去―她的天下尽闻的吹弹可破、凝脂样的肌肤我怎能比得过呢?
因了日日打熬不过,我终迁至上阳东宫,秋扇抛残,冷落时节。唉,不怪她,斗艳、斗媚、斗智、斗狠、斗爱,她和谁不斗呢?
罢了―自她来了,我也学会了他这句口头禅。这两字倒是一剂解愁消恨的妙方。
一日,他到翠华西阁,偶见梅枝枯落,想起我,便命高力士宣我入见。他看我容颜消瘦腰减损,早已心下恻然,待我下拜,忙扶住,意欲好言温存,偏一时相对无言。
还是我先开口,他一时情切,双手捧我面庞细ด看,说我花容略消瘦了些。我心中苦涩:情怀若此,怎免消瘦?是安慰我,还是유真的赞我?他说,瘦便瘦,却愈发清雅了。我的苦倒转了酸:“瘦有甚好?只怕还是胖的好!”他怎不知晓我指的是他的心头好杨妃?他说罢了罢了,各有好处。 呵,好一个各有好处!
那夜,他移驾我宫,酒意稠时,鸳梦重温。正安寝时,忽听外面响动,常侍飞报杨妃已到阁前。他慌忙披衣,抱我藏于夹幕间。外面已娇声迭起:“天光早明,圣上为何尚未上朝?”
他那样怕她,错愕之余,顾左右而言他,说身体略有不适,未能临朝,特在此静睡养神。她冷笑斥他何必说谎,明明是梅精在此。他瞠目,答应将我废置东楼!废置……东楼。
从那时起,西阁一幸,好几载我不得见他。
苔凝碧,帏低垂,再没有宦官奔走传讯,也没有宫娥把盏侍宴,深锁宫花孤单难耐,我每日妆奁不开,情思睡昏昏,偶醒了,便逗逗鹦鹉,赶赶围棋,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能有什么事?除了他,我什么都还有。只是寒凉如缎、隐有冷香的夜晚,叫人费尽思量。
忽听有自岭南驰来的驿使,我一时懵了,心中狂喜:莫不是他又送梅与我?可宫人说,是飞马进鲜荔枝与杨妃。于是我更加难过了。
我暗自琢磨,宫中侍监,只有高力士权势最大,若想送信笺与他慰藉相思,非借此人不可。我思来想去,便命人请来高力士,问他侍奉圣上,可知圣上还记得世上有江采萍吗?
他道,圣上自是惦念,只因碍着贵妃,不便相见罢了。难为了,和他主子一样的口头禅。这些势利的人啊,眼中只有宠妃。没人对此奈何得了。
记起汉武帝时,陈皇后被废,曾出千金贿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上献,换回君心。我也才想起,自己能诗文的事。便长叹数声,取香笺,援笔着墨,立写数行,言辞凄恻。折起来,箧中凑齐千金,赠予高力士,求他转送。
他得信笺,读得默然。他到底还是想着念着放不下的人,又不敢来见,便令高力士密赠我珍珠一斛。他若真的懂我,便知我哪里需要什么珍珠?
于是,我断然拒绝,又写一首七绝《谢一斛珠》托高力士带回,再呈于他。
他展开,但见上写: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怅然,令乐府为诗谱上新曲,取名《一斛珠》。那日,他正在吟玩,忽见杨妃进来,只见她将诗句劈手夺去,一瞥之后掷还他,又见案上有《楼东赋》一篇,从头至尾读了,不禁大怒:“梅精竟敢作此怨词,毁妾清誉倒情有可原,谤讪圣上,该当何罪?应立即赐死!”
他默然。杨妃再三要求赐死,他仍默然。他一次次的默然算是爱我的一种方式吗?
侥幸没被赐死,我却要死了……等不到他了,就像这个料峭干冷的冬天,我等不到大雪了。在这清冽如酒的月夜里,裹了他赠我的云霞锦,像一枝梅,只属于他的梅,因他一次偶然赐予便立志做一枝梅,将☢贞洁的心烧着一片梅,作为书笺,回寄予他。
这淡粉色印暗花的书笺已经在途中了,悠悠荡荡,香飘万里,如盼望又盼望的雪片,如我对他的爱打出的旗语,系在鸽子小小红红的脚上……哦,我多么幸福!
那锦,那香,伸出臂膀一双,成为他曾经的拥抱,伴我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