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西游

时间:2025-01-13 19:33:00 来源:作文网 作者:管理员

来到西藏已经大半年了,我很想和老家的人老家的树说说话,但你知道一棵树的语言传不了多远,最多就是自己周围几个伙伴能听得见。也有传得远的时候,就是起风,大风,但这时候所有的树都会聒噪个不停,有欢呼的,有感叹的,有惊恐的,有乱哼哼的。这样的时候,我即使再努力再使劲地说,我的话也跳脱不出众声的裹挟和混杂,汇成沙沙的哗哗的或者吼吼的声响。人们听见时,只是说刮风了。

我周围听过我絮叨的伙伴,都说我的感情过于丰富了,它们说这对一棵树来说,不见得是好事,作为一棵树,就该憨吃憨睡憨长,管不了太多,说与不说没有什么区别。可我还是想说,或许只有把想说的说出来,我才能憨吃憨睡憨长。想让很多人很多树听见我说话,成了我的心事。树,也和人一样怕有心事。有了心事,就容易神思不畅。和我一起从老家来这里的疤瘌肚,是我紧挨的邻居,这家伙看我闷闷不乐的时候,它就说我是自寻烦恼。等我暂时忘记这事和伙伴们瞎聊开心的时候,它又会扯起老家来,搞得我的情绪起起落落。这样的时候,我东边的那棵新疆柳就为我打抱不平,它挖苦疤瘌肚――小心谁家缺少搅屎棍子时,来把你砍了。疤瘌肚这时就拿出山东树的胸怀来,大度地嘻嘻笑着对它说,你不懂。我知道疤瘌肚和我怀着一样的心思,也对我怀着关爱。我想的时候,它怕我难过;我不想的时候,它怕我忘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何况是用佛家信仰撑起的天,自然就更不会负。一天,当我正望着天空那不掺杂色不挂一云的碧蓝出神时,疤瘌肚急切地提醒我――快快快,快看,山东的,你听听,听听。我抖起精神,果然是山东的口音。口音,这东西真奇怪,当你被它包围着时,你真不觉得啥,甚至还会挑剔它拙,土。哎,一旦离开了它的包围,就觉得它亲,悦耳。一听那音儿,就浑身热乎乎,舒畅畅的。仿佛那是一种来自空中的养分,由我的叶子收集吸收,然后顺着周身的筋脉逆流到根。根根舒展充盈。一个音儿都让你这样,何况十五六个音儿一起呀。我兴奋了,不止我,所有的从山东来的树都兴奋起来,包括一再劝我憨吃憨睡憨长的,都和我一样使劲地抖起了叶子。十五个人里,有四个是我认识的,他们的音儿是我最熟悉的,可以说我是听着他们的音儿在西藏扎根发芽成长的。他们是山东潍坊在我们南木林县的援藏干部。哈,我们南木林。你也许会笑话我矫情,一边说思乡一边又把刚刚生活了才半年多的南木林说成我们的。我觉得,我们这些树就跟出嫁的女孩一样,嫁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生活,养儿育女。不管是说思乡还是说我们的南木林,我都是用着我的深情。不止我们树这样,援藏的人也是这样,我亲耳听过很多次,他们向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说,我们南木林怎么怎么,我们南木林如何如何。他们说,援藏的人都有两个故乡。我们这些援藏的树更是这样啦。从他们的谈话里,我听出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观光团,他们是一群作家,一群说山东话的作家。我们南木林的县长指着我们介绍说,这一片是今年种植的,到目前的成活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这个成活率在西藏,尤其是像我们南木林这种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地区,是一个创纪录的成活率,是我们第五批援藏人,吸取了前四批植树的经验教训,尤其注重养护才做到的……

我注视着那些作家们,期盼着他们在高原反应的胸闷气短头晕恶心的状态里,还有兴趣注意到我,听听我的声音。终于,一个戴黑框眼镜,脖子上围着一条藏红围巾的女作家对我仰起了脸,她和我对望了片刻,对她的同伴说――真不可思议,这棵树的叶子比别的树摇晃得厉害。她的同伴已经跟随着我们南木林县长的介绍走远了。她看了看同伴们的背影,走近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树干说,还是棵榆树呢,我喜欢榆树,感恩榆树,我童年时家里闹饥荒,吃过榆树叶、榆钱、榆树皮。她的话让我自豪欣慰而心酸。唉,饥荒年间,人活得不容易,树也活得不容易。我们树,做人类的朋友,是我们这个物种亘古以来遵守的法则。能在人类饥荒时,为他们解渴充饥,也算是生得普通,死得光荣。能在人类的情感和基因中积淀感恩和友好的因子,就更死而无憾了。

机不可失。我热切地凝视她,语速迅疾地诉说,拜托。我知道,只有她能帮我完成愿望。从她的眼睛里,我知道她是懂我的。她用温柔的目光扫视着我们,说你们都是山东人克服了种种困难培植起来的,是山东人的骄傲,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啊。她说完就追赶同伴去了。尽管高原反应让她只能缓步前行,尽管她在行走时又回头看了我两眼,尽管只有短短几分钟的相见,我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为她懂我,为一面之缘。我的泪让我的叶片沉重得无法灵活摇动了。疤瘌肚说,你说那么快,人家能听懂吗?能帮你说吗?我说,咱们这些远离家乡来援藏的树,想说的就是离家后的经历,即使她听不懂也没关系,援藏的人会告诉她,她的文字会被家乡人读到,被家乡人谈论,这样,我们的母亲我们老家的树友就会听到了。

后来,当她的文字传回我们南木林援藏人的手里,被他们阅读和谈论时,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感到了欣慰。那虽然已经是我们的根须喝足了最后一遍越冬水,锁闭了体内往枝条运送营养和水分的各个导管,进入休眠的时候。我在养护队员的精心管护中醒来,情绪高涨地喊疤瘌肚,喊朋友们。朋友们兴奋地晃动着身子却不自知,竟然劝我――直溜儿,你悠着点,悠着点,别兴奋过劲了,影响健康。我笑着提醒他们――该注意的是你们,那么兴奋地扭身子,在被窝刚刚灌饱了水,尤其松软的时候,小心睡歪了,掉了被子就麻烦大了。它们听了,索性哈哈大笑着晃动。我知道,这话要是在其他地方说,有警醒作用,在我们南木林这里不管用。我们在这里不仅仅是树,还是援藏人的孩子――他们专门成立了养护队,每天都巡看我们的情况――谁歪了,谁倒了,谁招虫了,谁黄叶了,都能得到及时的照料。我们私底下把养护队叫保姆队。哦,不能说太多了,赶紧把女作家的文章给你看看吧。文章是用我的语气写的,把我对她诉说的都写了下来。

一棵树写来的信

亲爱的母亲,亲爱的园丁,亲爱的弟弟妹妹们,亲爱的伙伴们:

还记得吗,三月初的一天,乍暖还寒的时候,随着太阳的升起,我们都醒了过来。最先醒过来的是母亲,母亲身材高大,比我们更早地发现太阳的光临。虽然醒了,但大家都还打不起精神,因为太阳打不起精神――它苍白着脸在雾霾中瞌睡着前行。我发牢骚说,真想换个太阳。我的好兄弟叉子说,别冤枉太阳,是空气蒙了太阳的脸。我听见母亲在抖头发上的尘土,这是醒来准备迎接春天的动作。五年来,我已经学到了所有生存的技巧。我学着她的样子微微地抖着。叉子说,抖啥,抖了还落上。我说,该抖还得抖。叉子忧虑地说,一年一度的植树节又该到了,估计我们今年是脱不掉了,不知道会被弄到哪里去?哎,真想一辈子呆在这里呀,有吃有喝,有人照顾。我不赞同叉子的观点,总呆在苗圃里算啥?那不跟人类总带着尿布一样么。长大自有长大的乐趣。叉子说,乐趣?!砍了你,剁了你,剥你皮,抽你筋,碎尸万段,打成糊糊,搅成浆。我沉默了。的确,对我们树来说,长大是件危险的事。那意味着死。被杀。这年头,有幸运地永远活下去的树吗?或者说,我们树有这种幸运吗?那好像在遥远的人类工业文明还没有发展起来之前吧。叉子说,没有办法,能延长我们寿命的办法好像只有长得慢一点这么一个了。我想想,把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长得慢也不安全,尤其是叉子,它一岁的时候就分了叉,跟人类打倒立似的。毕竟叉子是我的亲兄弟,在母亲身上时,我俩就呆在紧挨的两个榆钱里。我安慰它说,如果我们有幸被种植到旅游景区,就有可能长寿,尤其是叉子你,人类,尤其是那些热恋的人,不是都喜欢两合一的寓意么。叉子说,别做梦了,你以为咱们是出身名门吗?就一普普通通的榆树。再说了,我是一分为二,人类不喜欢。 就在我和叉子为未来担忧的时候,我们的园丁张师傅领着两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过来了。张师傅指着我们说,这一片榆树已经有五年的树龄了,看看符合要求吧。那两个男人拿尺子在我们身上量了量,点点说,嗯,不错,直径都在五厘米左右了。张师傅笑着说,知道是去援藏的,所以一直照顾得比较上心。来人说,今天就起苗吧,我们任务很急,路上要走好几天,明天一早来车拉。张师傅问,带土还是裸根?来人说,当然是裸根,带土拉不了几棵。张师傅说,裸根去那么远的地儿。来人没有接话。叉子长舒一口气对我说,有救了。我问此话怎讲?叉子说,你懂援藏这两个字吧?支援西藏呀。西藏是个啥地?西藏是信仰万物有灵的地方,那里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杀死一个生灵的。你就等着可劲地活吧,活成活化石,哈哈。这就是叉子,比我还情感丰富,消极就消极到唉声叹气,乐观就乐观到哈哈大笑。我,为园丁那句满是担忧的――裸根去那么远的地儿,而忧虑。他在担心我们水土不服吗?还是担心我们死在长途跋涉中?还有,什么叫支援?支援就是因为人家没有才让你去么,我们又不像柳树呀杨树呀,那么不懂事,非要从母体的枝条上选了带芽苞的地方,割断,扦插,才肯活。就连那芽苞朝不朝上都要计较――不朝上就长得慢,甚至不长。我们榆树个个都是在榆钱里长大,然后像驾驶着微型的UFO,随风飘飞,旋舞,落地,生根。为什么还让我们去支援?是因为西藏土质不好落地生不了根吗?还是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我们榆树这个物种?但愿是后者吧,这样,我们一旦能活下去,就成了开天辟地的祖先了。我自嘲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当天下午,我们就被一群妇女从窝里刨了出来。尽管园丁一再嘱咐大家小心,尽量不要伤着我们的根须,但断根的疼痛还是无法避免的。这也是离开故土和亲人生离死别必经的痛楚吧。我们都暗自抽泣,垂泪。离我们二百米的母亲大声地安慰我们说,这是我们树的成人礼,该高兴才是。我们被七八棵七八棵地用稻草绳子捆成了捆。让我高兴的是,叉子和小胖都和我在一捆里。小胖,就是疤瘌肚。小胖是它在苗圃时的名字,因为在运输过程中,它正巧被卡在车斗子的楞上,磨破了肚皮,才有了疤瘌肚的外号。

第二天,太阳还没起床,我们就被抬上了卡车,盖上了遮阳布,向西藏出发了。大家挤在一起,虽看不见沿途的风光,但也好玩,你挠挠我,我戳戳你地嬉闹着。这种亲近,在我们还是种子时有过。那时,我们一起被母亲托举着,喂养着,整天就知道无忧无虑地嬉闹,憨吃憨睡憨长。后来,等我们长成了真正的种子时,被园丁们采摘了下来。见多识广的母亲欣喜地说,孩子们都不要害怕,他们是园丁,他们这么做不是剥脱你们的生命,而是因为他们有了更好的办法,能让你们每颗种子都有机会长成树。我们被园丁们一层层地埋ญ进了沙子里,又被放进了冷库。用园丁的话说,这叫层积处理,是帮助我们进一步保湿,成熟,保存生命力的。果真到了第二年春天,当我们从冷库里出来后,当我们被园丁们放进温热的苗圃被窝里时,我们浑身是劲地发出了芽,穿破土层,完成了从种到苗的转化。

第四天的中午,我们被皮肤黝黑的男人们掀开罩布,从卡车上抱了下来。一下车,我就又惊又叹地哦了一声。为啥?因为那天,那云,那太阳。我敢打赌,那天的蓝,那云的白,那太阳的亮,你们绝对没有见过。啥样呢?就这么告诉你们吧,咱们山东最优质的天气里看见的蓝天白云,相对于我们南木林的来说,也仅仅算是稀释了的蓝,用旧了的白。至于太阳么,因为被照得睁不开眼,看不清它的样子,我只能打个比喻了,就像那电灯,咱们山东的太阳如果是100瓦的,我们南木林的就是1000瓦的,好家伙,亮得跟探照灯似的。叉子呵呵地说,嗨,这回哪怕你想喝点雾霾也喝不到了。正捂着肚皮闷闷不乐的小胖也跟着耍起贫嘴来――雾霾,俺想你,俺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我控制不住地盯着抱我们下车的几个男人一顿猛看――真有意思,有两个不仅穿袍子,还梳着辫子呢,那辫子长得能围着头转一两圈,而且还扎着红绳,戴着红红绿绿的宝石。不管啥发型的,那脸色都红里泛黑,黑里泛红,到什么程度呢,就这么说吧,园丁老张不是咱们见过的最黑红脸膛的人么,他那脸色,相对于我们南木林的人来说,那也是被稀释过了的。

转眼间,我惊喜地发现在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的土坑旁边竟然站着一棵我们的前辈。一棵看起来将近二十岁的老榆树。我赶紧跟它打招呼。它一张嘴,差点把我的眼泪给勾出来。山东音儿。这一刻,我才明白人类说他乡遇故知的含义。老榆树笑笑说,一听音儿,就知道咱们是老乡,你们就叫我老潍坊吧。我们一堆树全都哇了起来。疤瘌肚说,你就叫我们小潍坊吧。老榆树说,你们该叫潍坊五,因为所有的树,不管是来自新疆的河北的西藏当地的,凡是经了南木林援藏人培育过的,大家都自称小潍坊。当然,不包括我们这些老家伙。叉子说,凭啥叫潍坊五,我们叫潍坊一。大家七嘴八舌地跟着说,对对对,潍坊一。老潍坊慢悠悠地晃了晃肩膀说,叫潍坊几是有规矩的,你们想叫啥就叫啥吗?看我们都看着它,它接着说,这潍坊几,就代表着你们是由潍坊的第几批援藏人带来,培育,成长的。你们是到目前为止最幸运的树,因为第五批有了前四批的经验教训,对咱们这些援藏树有了更多的养护措施,成活率提高了很多。你们想乱叫吗?不想,不想。大家抢着答道。谁不想活呀?谁都听得明白,在潍坊第五批援藏人的手里才最有活成的希望。破了肚皮的小胖颤着音儿问,成活率有多少呢?老潍坊说,头两批,也就是大约十年前吧,那叫一个惨,能活下来的没几棵,我曾听说过一个数字,全西藏植树五百万亩,成活不足两万亩,这还包括那些海拔比南木林低好几百米的地区。你们来的路上,有注意到省道两侧像我这么粗的树有多少的吗?一棵树回答说,我注意到,总共没几棵么。老潍坊叹口气说,想当年,几百公里的路两侧,全是种满了的。

五百万比两万。那是百分之多少呀?我们所有的树都算不出这个数。我们也不愿意算。这种数字,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毒药,剧毒。小胖啜泣起来。我靠紧它,安慰它――你先把自己吓死,对得起你努力生长了五年的命吗?对得起母亲吗?对得起园丁老张吗?对得起把我们带来的人么?你忘了他们一路上只要遇到水,就下车好言好语地讨水喂我们,每次都爬上爬下,开罩布,盖罩布,人家可一点也不糊弄咱。小胖止住泪说,我肚皮坏得这么厉害,我怕自己熬不过去。我安慰它――肚皮,无非就长成个疤瘌,得个不好听的外号而已,又不是断了主根。小胖说,只要能活下去,我宁愿叫疤瘌肚。我赶紧问老榆树,后来的成活率是多少呀?老潍坊说,听说第四批已经把成活率提高到百分之五十了。 百分之五十。这个数我们不愿意明白也糊涂不了,就是说,要死一半。一半呀!天呐。我的头晕起来,心慌慌的。再看看大家,个个霜击了一样。叉子说,早知这样,还真不如在山东呢,虽然光照不如这里好,好歹能活呀。老潍坊看我们萎靡不振的,又开腔说,孩子们,你们不能先在求生欲望上丧失了信心,我为啥能在那五百万比两万的得数里,一是因为我有活下去的强烈欲望,再就是比较幸运――被栽的地方土质好一些。

这时,我们被人从地上抱起来,以为要去被栽的地了,赶紧跟老潍坊挥手再见。不想惹得它老人家嗤嗤地乐起来。那些抱着我们的人,没走几步就把我们成捆地立在了土坑里,成百上千的,挤成一片,被浇上水,埋上了土。

挤死了,挤死了,这哪叫种树呀,这分明是集中营么。

我们又不是韭菜,他们懂不懂怎么种树呀?

哎呀,比在苗圃里还挤,那时候,我们之间还有小半米的距离呢。

这挤得气都喘不顺当,还怎么成长呀?不用多久,估计大家都成干柴了。

不会是他们烦了,把我们竖在这里当柴火吧?

大家你推我搡地挤着,噼里啪啦地抱怨着。老潍坊笑得都咳嗽了起来。我们恨恨地看过去,在心里鄙夷他――还长辈呢,算什么长辈呀,看晚辈们恐慌受罪乐成那样。等我们被土培结实,等那几个人扛着家伙什离去,老潍坊高声说――潍坊五们,你们知道吗,这是你们第三个幸运的地方――这叫假植,就是在你们正式被植入之前的一种保护措施,先让你们有吃有喝,养养精神,彼此挨在一起,也能抵御风寒,习惯习惯西藏的气候,这里可不比咱们老家,你看现在晒得皮痒痒,太阳一落,尤其到了深夜,那就跟冬天似的。大家纷纷舒了口气。叉子问,明明我们刚刚来,明明是第一个幸运,咋说是第三个呢?老榆树说,这要说第一个么,就是你们都在老家长到了五六岁,身体都棒棒的了才被移来,我们来的时候,还没人类的手指头粗呢,都还是小弱弱就离了故土。这第二个么,在路上是不是也能喝上水,还有铺的有盖的?我们那时候呀,路也不好走,颠颠簸簸的不说,就干靠着来的。

嘿,老潍坊,你跟神仙似的,长千里眼呢。

老榆树说,我天天站这假植坑边上,看得多,听得多,自然就知道得多。在你们之前,已经来了好几批,有新疆柳,藏杨,沙棘子。

后来,我们被分批挪进了水池里,在里面站了三四天后,又被抱出来。以为该去安家了,却不曾想又被抱进了一个泥浆池子,这次倒没有在里面站多久,而是扎了个猛子就被提了出来。那泥浆就在这一进一出间,把我们大大小小的根须包了一层,像一件厚薄适中的衣服。大家明白这一次次进池,都是我们潍坊五的幸运之处,恐慌的心理早已消散,活下去的信心逐步增强。小胖已不再哭哭啼啼了,它先是笑呵呵地说,这真好玩,第五批援藏人门道怎么这么多呀,真长见识了。接着,它信心满满地说,以后,这辈子,你们都叫我疤瘌肚啊。

真正长见识的,还在后头呢。我们从泥浆池里出来后,终于被拉到了安家的地方。好家伙,你猜怎么着?用挖掘机挖坑种树。不相信吧?我们就是用挖掘机种过的树呢。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创举,能不能进入个啥啥尼斯记录啥的。当时,我们看着挖掘机在地上挖出宽和深都将近一米的沟时,就乐得枝桠乱颤,笑作一团。

这哪是种树呀?是挖地基建高楼吧?不知道是谁先耍开了贫嘴。一下把大家玩笑的兴致吊了起来,瞬间就七嘴八舌地开了锅――

不会是让我们躺着长吧?

还让你倒着长呢,腚朝上,紫外线消毒,不长痔疮,哈哈。

痔疮,你以为你是人呢?你这辈子好好当树,下辈子托生成人去长痔疮吧。

我不愿当人,我就当树,当援藏的树,被人珍惜着,稀罕着,养护着,那才叫个舒坦呢。

就怕你这一辈子长得没有尽头,活烦了。

别自作多情了,说不定人家采取的是套种的模式,人家那沟根本就不是给咱们挖的。

…….

™大家说笑着,不再担忧自己会被如何对待,因为前面种种的幸运让我们确信了不会被亏待。说着,笑着,但谁的眼睛都离不开那些劳作的人们。只见他们在用挖掘机挖的同时,就有人把挖出的土铲进拖拉机斗子里,等斗子被装满,就突突突地开走了。等拖拉机靠近我的时候,我了一眼那些被运走的土,这一眼,让我心凉到了脚后跟。那哪能叫做土,充其量是砂和石子、泥土的三合一。我明白了,为什么成活率那么低的原因了――这和老家的黄土地比起来,就是混杂的糟糠粗粮和细粮的差别啊。老家的黄土地,一场雨就能吸得饱饱的,太阳出来后,我们的根须就跟藏在外硬里酥外焦里嫩的面包里一样舒坦,不但能让我们营养富足,还能让我们的根须恣意伸展。哪是这三合一的糟糠粗粮能比的呀,它连最基本的水分都兜不住啊。我倒吸口凉气,看看伙伴们,看见有几个面色不再欢实了。好在疤瘌肚和叉子还没有看见。我沉默着,给那几个递了递眼色――不让他们吱声。毕竟,说出来,除了弄得大家心情不好,也于事无补。

大家在回填客土的时候,不要忘记了底肥,在植树的时候,一定记得抓一把生根粉撒进去――突然,有粗狂的山东音儿传来,确切地说是山东音儿里的潍坊音儿。随着这暖心窝子的话音看去,心里顿时欢欣鼓舞,我们禁不住一片欢呼。那所谓的客土,细腻,柔暖,红悠悠金灿灿的,丝毫不比老家的黄土差;那牛羊粪,黑黑的棕棕的,香喷喷的,丝毫不亚于人类的红烧肉。原来,援藏人和当地的藏民――我们南木林的老乡们,在用智慧用辛劳为我们营造外焦里嫩外硬里酥的蛋糕呀!还有比这更高级的待遇吗?!没有,我相信我们潍坊五们是幸运地享受这种待遇的第一批。好几个都发出了啜啜泣泣的动静,我知道那是因为幸福,因为感动,因为预见了自己一世的悠长和安稳。

我们一棵棵地被植入安乐窝里,他们又用三根木头叉住我们的腰部帮我们站稳。当疤瘌肚被人架扶着站到它自己的窝里时,它朝我眨着眼说――你看看我真是棵树吗,我怎么觉得自己跟人的王子一样呢。我笑着打趣它――你哪是王子,是昏君,喝得醉醺醺的,弄不明白自己是谁的那种。 唯一遗憾的是,当我在自己的窝里舒坦地安下家之后,却发现自己是这行树的最后一棵,本来紧挨着我的叉子和我远了。不是隔一行的远,是隔了二十行的远。因为和我这行紧挨着不但不是我们潍坊五,连榆树都不是,而是柳树。藏柳。两个月以后,我就觉得它们只能算柳树的亲戚,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柳树飘逸优美的长发。没有长发怎么配称柳树呀,你们说对吧?就像人唱的那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辫子粗又长――没有辫子咋能叫姑娘呀。柳树和姑娘一样,没了长发就失了婀娜。整整十行柳树,在它们发芽长叶后,我都曾一一看过,果真没有一棵窈窕惹眼的,枝条都直直的,乱⌚七八糟地伸着,叶子也不如老家柳树那么细长,倒是有点像我们榆树的叶子,只是比我们的大一些,厚一点,光滑了几许吧。十行柳树之后,又是十行杨树。我的亲兄弟,叉子被栽到了杨树那边。说真的,当时,我对人们这样安排我和叉子是有怨言的,等后来知道他们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我们――当病虫害发生时,能有效减少我们之间的传染;也为生物多样性,让大家更好地和谐共生创造条件――这时,我就消气了。的确,在我们四周,还有沙棘子青稞牧草等等。后来,我才惊讶地知道,那些援藏人和南木林老乡们,不但用客土和牛羊粪给我们营造安乐窝,青稞牧草和沙棘子等等,都是。尤其是青稞和牧草,那可是成片地进行客土平铺呀,那工程大了去了。当然,它们那种一岁一枯荣的家伙们,不像我们需要的那么厚实,青稞要三十公分左右,而牧草只要十五公ฬ分就心满意足。

也真是奇怪,咱们山东的天,都会在雨洗刷过后才特别蓝些,而我们南木林的不用雨洗,也照样蓝。从三月一直到六月,足足看了九十天的天空,就跟看了一天的差不多。一样的蓝。一望无际的蓝。那几乎是静止不变的蓝,让岁月安稳静好。除了养护队来给我们浇水、抹芽,喷药时,偶尔喧哗热闹一下外,我们就真是憨吃迷糊睡地生长着,真正地日落而睡,日出而醒。虽然三个月里没见过雨的样子,但因为每隔半个月养护队就从雅鲁藏布江里引来清冽甘甜的水给我们痛饮一番,我们倒也活得滋滋润润的。

六月中旬,雨季到了。你们根本想不到我们南木林,海拔四千米的我们的新家这里,雨季是啥样的――几乎每晚一场雨呀,天黑下天亮停,跟和太阳玩躲猫猫的调皮孩子似的。每晚一个淋浴,每晚一场小酌,日子真是舒坦得很。这种奇怪的情况持续了一个半月后,雨再也没来。这可苦了那些花花草草苔苔藓藓的,它们只能眼睁睁羡慕不已地看着我们过半个月就能痛饮一场的好日子。它们枯死的时候,那种羡慕嫉妒还在眼睛里久久不散。

除了干旱,除了早晚的温差,我们还经历着病虫害的考验。当然你们也经历着同样的考验,但我们受害的程度可比你们大得多。蛾类蝇类毛毛虫类都不说,就说那最常见的蚧壳虫吧,你们知道这里的多大吧?小的有人类半个指甲盖子大,大的有他们指头肚子大,咬你一口,就疼得难受,它们那屎屎尿尿口拉水啥的,拉在你身上,痒得你抓不得挠不着。你们都知道,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就会得煤污病,厉害了,会死。嗨,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又不是新鲜事,无非就是比老家的虫大点,病了的时候厉害点罢了。你们别替我们担心,援藏人里有林业局的专家。说到这点,我又禁不住要骄傲一小下,有林业专家的护理,待遇可以吧?

我敢打赌,有一种病是你们一辈子也难能遇到的。我们可是每年都躲不掉――日灼伤,这种病大都在我们的休眠期里发生,因为掉光了叶子,头顶上没了遮挡,更因为这里的旱季从八月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六月,那干渣渣的由石子沙粒泥土混成的三合一,被那没有云彩没有雾霾遮掩的太阳天天照,月月烤,那真是――怎一个热字了得。只能用灼字。因为那滋味,就跟站炭火边一样,那脚腕子上的皮都能被烤烂,小干腿也烤得生疼。听说,前些年来援藏的树们,相当一部分死于日灼伤。是呀,咱们树是由下往上输送营养的,那营养管被烤烂乎了,命还能有吗?好在我们潍坊五一直都是幸运的,援藏的林业专家发明出了一举多得的办法――在我们身上刷上硫酸铜和石灰粉。我们从腰到脚踝都白白的。白,不但不吸光还能反光,这一下就解决了日灼伤。那硫酸铜看着就一天蓝色的清淡淡的水,威力可不小,我们的养护队员们在专家的指导下,先在蓝水里掺上少量的石灰增稠后,把我们从脚腕一直刷到腰,然后再刷一遍纯石灰水。作用还真好,那些该死的害虫,打算钻到土里过冬的通奸的生孩的,都在半路上命送黄泉――它们为所欲为繁殖强大,占有我们身体,损害我们利益,把生存建立在我们死亡上的梦想被一次次击败,只能零星作战。这是两得。第三得,你们知道,就是保暖,衣衫的小裂缝都被修补了,自然就暖和。还有一得,就是美观漂亮――我们成千上万地穿戴着统一色彩统一高度的齐腰齐踝的筒裙,与天空的碧蓝相互映衬,真是我们南木林的一道风景。你们别误会呀,我说这些不是为显摆,我一是让你们了解我们的经历;二是让你们放心;三,也是最重要的,传播我们潍坊五的幸运,但愿能成为所有树的幸运。

哦,差点忘记告诉你们了,我们潍坊五到目前的成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是在土质优良的地方也很难达到的。在这个令人令树都感到骄傲的百分数里,我们都信心十足,决心一个也不少地冲过三年移植的困难生存期,把根扎深扎稳,个个长得枝繁叶茂,为我们南木林,为我们西藏――防治风沙,改变生态,营造良好的气候而贡献我们的力量。让那些辛苦养护我们,待我们如孩子的援藏人和我们南木林的老乡们欣慰。为咱们山东人山东树增光。请母亲、园丁、弟弟妹妹小伙伴们放心。也请你们把我们的经历告诉那些以后被选来援藏的树们,让它们放心大胆地来。当然,我们也会想办法告诉在假植坑边上的老潍坊,ฑ让它在全国各地的树苗们在进入我们南木林第一关时,就得到成活的信心。

南木林,藏语的意思是――胜利,最后祝愿这世间的树、人,以及万物生灵,都各有各的幸运,各有各的南木林。

深爱你们和南木林的直溜儿

2014年冬

又及:以后,碰到作家观光团的机会肯定很少,碰到能懂我又能帮我完成诉说的作家的机会,恐怕此生只有这一次,所以,这可能是我和援藏的伙伴们这一生一世写给你们的唯一的信。无论有无信息,我们对老家的爱和牵挂都在心里。以后,当西风吹起,就当我们的问候;东风吹来,我们也聊作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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