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变:中国近代学术转型的历史景观

时间:2024-11-11 16:36:07 来源:作文网 作者:管理员

内容提要中国20世纪的人文学术和文学批评之发展,充满着历史、文化、社会和心理的裂变。如果说,跨文化语境的生成,意味着中国传统文化一次新的裂变,是从旧的肌体中滋生而出的一种新的文化呈现平台和方式;那么,就不能不顾及到这种裂变的独特性、复杂性和持续性以及中国本土文化对于这种裂变的接受、理解、应对能力和方式。在这个过程中,20世纪中国学术和文学批评的转型,不仅意味着对于传统文化的不断反思和吐故纳新,而且传统文化也在不断裂变中求生存、求发展,不断被卷入新的文化语境,不断转换自己的思路和策略。

关键词裂变学术史转型变与不变

〔中图分类号〕I20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10-0055-06

裂变是至今发现的最壮观的宇宙现象,它揭开了宇宙以及地球诞生和演化的奥秘,也为人类探索和认识自然、生命和社会变迁提供了钥匙。正如《易经》所言:“功业见乎变”,①中国20世纪的人文学术和文学批评之发展,也无不充满着历史、文化、社会和心理的裂变;而物理原子理论的发现,又引导人们进入社会和文化内部,从细微末节之处探寻历史发展的秘密和玄机。如果说,跨文化语境的生成,意味着中国传统文化一次新的裂变,是从旧的肌体中滋生而出的一种新的文化呈现平台和方式;那么,就不能不顾及到这种裂变的独特性、复杂性和持续性以及中国本土文化对于这种裂变的接受、理解、应对能力和方式。在这个过程中,20世纪中国学术和文学批评的转型,不仅意味着对于传统文化的不断反思和吐故纳新,传统文化也在不断裂变中求生存,求发展,不断被卷入新的文化语境,由此不断面对新的命题和挑战,不断转换自己的思路和策略。

一、“天下至变”:追溯《易经》中的古老寓言

“天下至变”,语出中国的《易经》。正如人类任何一种文明体系所经历的一样,每一次自我更新和发展机遇和可能性,首先所经历的是自身裂变,然后才会产生新的机遇和创造性,其如同《易经》所示:“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②

《易经》是一本浓缩了数代人类生活经验和智慧的书,由历代不同文化时期的人搜集、整理、删减和编纂而成,其中卦爻和卦辞并不是一回事,不能简单相互对应,它们甚至是不同历史时期的产物,难免受不同时代精神思想的影响;也许后者相当于后人所写的导言和后记,分析和总结了卦爻的文化根源和内涵,其中不乏增益、误读和曲解,但是,就原始思维向古代文明的转型来说,不仅承继了原始思维的资源和遗产,而且有所发挥和概括,完成了由单纯的“易”(变化),向“经”,即关于变之学说和理论的重塑和升华过程。

而在这里,《易经》为后人提供了打开“天下之变”大门的两把钥匙。

第一把就是“通其变”。所谓“变”,就是“易”之本事和呈现状态☏。尽管古文中“变”与“易”相通,但是,“变”不同于“易”,它既是万事万物的存在形态,也是万事万物之间相互印证和联系的纽带。也就是说,不仅万事万物都在变化,此所谓“自有而无谓之变,自无而有谓之化”(《易解》)也,而且这种变化之间相互联系,互ϟ为镜像,可以由此及彼、由已知到未知、并通过卦象呈现出来。所以,“通其变”就是把握事物的变化状态,并在变化之中找到它们互动共生的镜像关系。

不仅如此,变化是一个过程,从内部到外部,从初始征兆到终极裂变,从蛛丝马迹的裂隙到天崩地裂的鸿沟,从缓慢的积累到极速爆发,充满偶然的玄机,也贯穿着必然的逻辑,从中理出头绪,关键在于能够抓住变化的历史脉络,求得它们之间的来龙去脉。正是在此基础上,中国文化及其学术很早就形成了独特的“通变”之方法论,以时间延续为经,以空间变迁为维,一以贯之,追寻和描述历史的承前启后。

第二把钥匙乃是“极其数”。所谓“极”,乃终端、高端、末端之维度也,是细微、深切、广阔的极限,即无所不至、无处不达、无所不通之意。所谓“数”,变化之行迹和路径也,其中自然也包括事物发展变化的策略和机心,它们是多种多样、不一而足的,只有通晓它们变化的过程和规律,才能整体地把握事物变化的景观气象,这就是“极数知来之为占”。

这是人类预知和把握未来的最高境界。如果说,变是宇宙、自然和社会的常态,那么,“至变”则是一种在特殊条件和语境中发生的特别景观。无疑,就《易经》来说,“天下至变”也是最大、最深奥的卦象,昭示着天下某种超乎寻常的变化。所谓“天下至变”,按我的理解,就是在社会和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在各种矛盾日积月累基础上,所发生的一种终极裂变,导致整个社会和文化结构性的更新和变迁。而能得此卦象者,也绝对是非常之人,因为要预测和把握这种“天下之变”之现象,须拥有把握社会变迁的钥匙,对于天下学问有整体性的、全面的了解和梳理,观其历史通变,微妙圆通,高瞻远瞩,才有可能参透和发现历史演变的玄机。

20世纪或许就是中国发生这种“天下至变”的历史转折时期。然而,这种“至变”是怎样发生的?在这之前又是如何酝酿的?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又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应对这种变化的?这种“至变”的过程又经历了什么?这种经历对于未来中国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一切都是我们着迷、并促使我们孜孜不倦探索的课题。

裂变是时空之母,也是精神文化的维度和节点。历史是在裂变中前行的,从生命体细小的新陈代谢、吐故纳新,到社会制度和形态的改朝换代和新旧交替,再到人类文明史的沧海巨变,裂变的脚步从未停息过。至于这种裂变何以发生,在何种刺激和语境中发生,会引起何种连带和连锁反应,这种反应又如何影响社会结构和文化心理的变化等,当是文化和学术研究取之不尽的话题和课题,也不断推动思域的深度和广度。

同自然物理裂变不同,人类社会、尤其是文化裂变,自有其复杂的机理和缘由,因为其不仅牵扯到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等种种互动关联反应,还有自身特殊的生发、积累、酝酿和爆发等历史特点,其缓慢性、渐进性、模糊性、突变性,以及难以预见性等皆犹如神龙现身,见首不见其尾,似乎唾手可得而又远在天边,成为检验和挑战人类智能和智慧的永恒课题。 任何变迁都有征兆,况且是“天下至变”,先前必有各种各样的兆头和信号出现,以间接或半公开、隐秘或半隐秘的方式,提醒或暗示于人们。而文学的灵性和玄机,往往就表现在这种对于未来的预感和预兆上,它能以其超乎一般的敏感和纯真,感受、预知和呈现这种历史的征兆,甚至拥有先知的能力。

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原本就是一种特殊的“卦象”,或者具有卦象的意味和功能,其用象征、隐喻、暗示、寓言、故事等各种形式,显示隐藏在社会表面生活之下的未来趋向和趋势;任何文学及其创作,其价值和魅力都不仅仅来自对于现实惟妙惟肖的描摹,而且还在于对于未来愿景的向往和期待,由此完成从现在向未来、从现实向理想的跨越,使其具有穿越时代和地域的美学意义。而文学理论和批评的重要意义和任务之一,就是如何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在林林总总、变幻无穷的艺术现象和展演中,捕捉和发现这种属于未来的迹象。

二、变与不变:中国命运的文化博弈

其实,自鸦片战争之后,“天下至变”的症候和预兆,在神州大地就开始不断涌现出来,造就了日后的洋务运动、“公车上书”、戊戌变法等一系列历史事件,把“变与不变”问题推向了中国及其中国文化生死存亡境地,成为思想和意识形态的敏感话语。

例如,梁启超就曾呼吁:

在中国文化史上,梁启超经历了清末民初的社会变革,更是一个主动思变和求变的历史人物,他不仅启动了中国学术历史性的检索和反思,而且记录了在这条求变漫漫长路上的身心蜕变,其《中国史叙论》《新史学》《中国历史研究法》《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先秦政治思想史》《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一系列论著,都贯穿了一个“变”⌘字,甚至就如同一部中国文化步履艰难、但又不失希望的裂变史。

变与不变,自鸦片战争以来,俨然是一场关系到中国命运的从未有过的、年旷日久的文化博弈。

就此来说,从惧变、拒变,到思变、求变,是近代以来中国文化心理蜕变的一条线索,而在文化和学术领域所发生的一系列引人注目的现象,都与这种“天下至变”的社会进程相关,都在一步步实现或完成这种“至变”的文化使命,都是这种裂变的历史记录和镜像。

这本身就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次新的检索和考验。例如,《易经》原本是一本应变和通变为主旨的书,凝结了古人如何应对不断变幻世界的原始思维和智慧的最高境界,它以自然变化为镜像,收集、分类、整理了其与人类生活的各种应和关系,并以此来预测、防范、评判和应对所面临的世事变迁。照我看来,《易经》最初不仅仅是一本卦书,而是一本历史记录,古人通过记录和整理人类社会和自然变化的关系,来理解和解释人类社会的变迁,并逐渐以此征兆来预测未来,形成了由历史记忆和记录,向历史分析判断的转移、深化和升华。这不仅是原始思维最高阶段的产物,也是新的人文思维发生的端倪。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易经》对于人类。文明最大贡献,不仅是对于历史的经验总结和思维方式的建构,而且由此延伸出的对于现实和未来的指导意义,至今仍旧在社会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例如,现代英国的法制体制,就依然延续着数百年来由法官们通过判例而形成的经验原则,以先例判决作为标尺和依据,与《易经》的思维方式几近相同。

但是,尽管中国有“易”的传统,却一直没有生发出具有历史性的文化求变和创新精神,《易经》中的变异之思,亦一直被囚禁在原始思维的卦象中,无法上升到理性和思想的层面。尤其在汉代确立了“天不变道亦不变”观念之后,就连《易经》的原初意蕴,也不断受到规训,不断被纳入正统思想的阐释框架之内,难以生发出新的解释,释放其内在的原生活力。由此,占据正统和权力话语体系的儒家学说,重点在于“以不变应万变”,强调久、稳、固、万世不变之经典和规范,防微杜渐,以保代代相传之江山,所以中国古代历代历朝,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允许变之出现;即使不得不变,也很有限,条条框框众多,而变者最终也多难有好报和善终。这并非由于中国传统思想中关于“变”的资源和论说不足,而是由于权力与文化机制之与众不同,他们在共同利益的捆绑中求稳求万世长存,建构出层出不穷的相关观念和话语,在某种程度上抑制思变求变的思想和欲望。

更重要的,恐惧不仅是一种历史记忆,更是一种文化建构,其取决于人们自身的历史状态及其安全感,左右着人们对于“变”之本体的认知和选择。这也决定了中国历史之变过程,不能不要涉及到文化状态,甚至从文化开始。中国历史悠久,文化深厚,且早就有“文化治国”的理念和传统,文化作为一种软实力和经国之大业,历代历朝都给予极大关注,不敢掉以轻心。所以,近代中国历史的任何变动,首先触及和触动的就是中国的文化观念和意识形态,催生人们对于文化及其既定传统观念的反省、反思、评判和创新。

三、“狂夫之言”:文化裂变的信号

文化由此成了映照历史巨变的一面镜♪子,它是宽泛的,也是敏感的,其对于既定社会的历史、政治、体制及其意识形态的构建功能及其意义,将成为我们进入复杂纷繁生活表象的路径和向导。而就文化研究而言,也将意味这一种新的探讨,突破以往学术所关注的是政治、经济和制度等有形的、浮于社会表面的、可以付之于实践操作层面的理论框架,深入渗透于日常生活、家族制度,乃至人际关系中的潜在的历史肌理和纤维状态――这似乎才更接近中国人所理解的文化本体,其是软性的,几近于无形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像水一般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所谓“天下至变”对于20世纪的中国来说,意味着一次文化上的整体改变,不仅涉及到政治体制、经济制度等诸方面的变化,而且意味着文化意识和精神思想方面的一次吐故纳新。正因为如此,中国20世纪的大变革起始于对于文化的反思与批判,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文化批判开局,更具有一种象征和隐喻的意义。

不仅如此,《狂人日记》通过狂人把这种裂变演绎到了极致,即人的存在状态和心理平衡的完全倒转,不仅完全打破了人的理性和疯癫之间的界限,而且彻底颠覆了人之为人的一切道德规则和标准。在小说中,狂人是一个被撕裂的人,在一种被撕裂的社会中呼喊和求救。在这种状态中,所谓正常的人,已经完全失去感知和思考现实的能力,陷入了完全不自知的精神分裂状态;而精神分裂的人,才保持着人的理性,才能感受到人生的真相,却完全不被周围的人所理解和接纳,只能自言自语,陷入彻底的隔绝和孤独。

扬子云称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予际极盛之世,浅浴诗书之泽,不王道之谈,而矢口涉笔,冗杂一编,典雅不如梦溪,隽永不如闻雁,亦剽其名曰笔谈,其不免樵夫之笑者几希!而二三同学,则谬许可传,意者略其琐屑无谓之处,其间颂圣称先,道人著书风俗,或蠡测经史,辩诬证误,亦间有近道者欤。先民不废刍尧之询,圣人亦择狂夫之言,览者推斯义焉,庶乎其可也。③龚炜:《巢林笔谈》,《明清笔记谈丛》,谢国桢编著,中华书局,1960年,第73页。

至于发狂夫之言,自然也不仅仅是他,还有:

夫子以至德称文王,即以达孝归武周,可知戎衣一着,无忝前人,无愧后世。武王非圣人,是何言欤?陈眉老著《狂夫之言》,亦多以私意窥武王,乃真狂夫之言矣。③

当然,这无法阻挡中国家族和家庭的历史性连锁裂变。一时间,走出旧家庭,脱离旧婚姻,追求新感情,接受新思想,成为时代风潮,包括鲁迅自己,几乎所有20世纪的文化人,都加入了中国社会这次史无前例的裂变过程,一时蔚成社会大观。继鲁迅、胡适、郭沫若、郁达夫等脱离旧家族的规制和束缚之后,巴金、老舍、萧红、徐志摩、丁玲、张爱玲等,也都加入了这种裂变的大潮,他们的行为和作品不仅是这种裂变的产物,而且很快就成为这种裂变的感召和驱动力,不断促进和加速这种裂变,不断从旧的社会结构和体制中解放和释放出巨大的资源和能量,为更为壮观的社会变革和革命提供和输入源源不断的力量。

所以,把文化批判视为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的主潮或主流,毫无牵强过誉之处,由此,几代中国人都被卷入了这场文化反思和批判的大潮之中,在李大钊、鲁迅、周作人、胡适、陈独秀等人的感召下,投入了难以穷尽的文化批判和自我批判的煎熬中,在文化转型和自我的脱胎换骨之间苦苦追求。

无疑,鲁迅,连同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有所偏执和偏激的。因为文化并不仅仅会“吃人”,而且会“养人”,能滋润人。偏于一端,执于一词,必然会导致全面否定和摧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文化是万能的、是金科玉律、是神圣不可批判的、是人类必须遵循、固守和维护的。因为文化是人的创造物,是不同的人、在不同历史条件下,根据自己的利益和需要设置和选择的。数千年来,人类文化创造了无数的精神奇迹和珠宝,也造就了无数人为的历史灾难,包括如希特勒法西斯那样的战争恶魔。设想一下,如果没有一种强有力的文化和意识形态,没有一种迷人的、精密的文化构建,区区一介希特勒何以能够使成千上万的德国人投入血腥征战和屠杀?实际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西方20世纪中叶兴起的文化研究和批评思潮,就是从对于两次世界大战的反思开始的。这种反思实际上为文化人、尤其是被视为公共知识分子的学者,提出了新的挑战,设置了一种新的历史责任和社会担当,这就是无时无刻不在注视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构建和发展,警惕人们、尤其是权力集团,利用人性的弱点和盲点,借助于先进的无处不至、无孔不入的现代媒体网络,构建精心设计的精致的思想意识形态网络和知识谱系,用文化、思想和知识的方式“杀人”和“害人”。

正是通过对文化的历史性反思和批判,20世纪中国与世界建立了新的精神联系和纽带。文化批判或许是一把双刃剑,结果或是突变、是灾难、是摧毁、是悲剧;或是跨越、是发展、是重建、是喜剧。历史原本就没有完满和纯正、而经过百年的磨砺和惊变,历史的钟摆似乎再一次回到了特定的文化刻度上。中国在重新走向兴盛之际,再一次遭遇了文化的挑战和抉择。而这一次对于文化的反思和批判,比以往不仅更加深层,而且更加广阔;不仅面临更复杂多变的世界风云,而且承担着更难以预料的历史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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